沉香(1 / 3)

【一】

他喜歡坐在牆角的沙發上,聽著輕緩的鋼琴曲,似乎播放的次序都已被他記住,每當喜歡的曲子悠揚的散落在咖啡廳中,就會露出一絲笑意。

這次他又換了一本書,書中有一段淒美的愛情,他看到他們分開,一個去了上海,一個去了雲南,悵然的神色輕輕的滑過眉間。修長的食指按著書頁,似乎在猶豫,隻是片刻,他就離開那處夢境,回到了現實中來。

正巧一段曲終,他拿起咖啡杯,《天空之城》的前奏像是巧克力醬,將一杯美式變成了摩卡。

他知道下一首曲子是《在水中央》,而這首曲子放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她就會走進咖啡廳,點一杯摩卡,坐到窗邊。

她像是一朵蓮花,在水中央,亭亭玉立。

每當這個時候,他的眼裏,隻有這位姑娘,和那輕快的曲調。

人與曲合,意與心合,人因曲美,曲因人幽,默然為一。

所以當咖啡喝完,他又坐了許久,才獨身離去。

【二】

她喜歡一成不變的生活,每天在中午12點,放下手邊的工作,拿著散文集,去快餐店點上一菜一湯,用餐的時間幾乎都是十分鍾左右,再走到咖啡廳,就會聽到那首曲子。

咖啡廳老板也是喜歡一成不變的人。

音樂的節奏永遠跟著時鍾的鍾擺。

準時到的情況下,會產生一種錯覺,似乎昨天就是今日,今日宛若曾經的某一天。

她不知道曲子的名字,但就是喜歡,趕上一大半,無論心情如何,都會趨於平靜。

而在這份平靜裏,更多了一絲期待。

早已注意他每次來都會帶上一本小說——看的很雜,有張北海的《俠隱》,有契訶夫的短篇集,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有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有羅斯福斯的《風之名》,還有難以記住名字的網絡小說。

一般在《星空》奏響的時候他會慢慢的起身,走出咖啡廳。

她總是看著他站在街口,低著頭點火,然後悠悠的吐出嘴裏的煙,那股煙散的很快,在他的發間。

然後,她就收回目光,看起書來。

中午休息的時間不多,兩點回去上班,第二天又是如此。

又是那首曲子,又是那種感覺……

他,又坐在那裏。

【三】

老陳剛把三位學生送走,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他看了眼號碼,接起電話:“喂,什麼事呀?”

“師傅,我想改一下日子,明天開始學一個禮拜,到下周六正好路考。”

“這樣啊,沒問題,你來好了。”

電話掛斷,他轉動方向盤,忽然想起一件事,將車停靠在路邊,撥回去電話。

“怎麼了?”

“這個……我剛想起來,有一個學員正巧也是下周六考試。”

“可是,我是包車的哦。”

“我知道啊,他也是訂的一對一,這不趕巧了嘛,我剛一時又忘了。”

“他也是下午?”

“是啊。”

“會影響我的進度嗎?”

“應該不會,他和你一樣就缺熟練了,兩個人時間也很充裕的。”

“那隻能這樣了,謝謝了,師傅。”

【四】

車子非常幹淨,安靜的停在駕校的操場上。

約的時間是正午12點,他遲了三分鍾,背著單肩包,嘴裏還有半根煙。

靠近車的時候他將煙扔了,把包提在手裏,打開了車門。

她雙手疊在膝頭,身子順著椅背的弧度呈現出一幅極自然的畫麵。

有那麼一絲還未消褪的詫異,而他則更是直接的驚訝,流露在臉上。

“你好。”兩人一起開口問好,聲疊在了一起。

他尷尬的坐了進去……

車往轉塘開,那一帶人少車少,偏生路邊風景又好,有花,有田,有遠山,視野開闊,沒有喧囂。

老陳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後視鏡,今天車裏是不是太安靜了。

“行了,你來開吧。”

一人開了一段,從一檔掛到五檔,靠邊停車。

如此重複。

老陳忍不住開了句玩笑,是不是帥哥遇到美女,都在害羞。

他輕輕的說了,沒有。

她撇著嘴,想笑又忍著。

油菜花談不上美,但一片片的,蘊著絲絲的甜,黃的色調濃淡相宜,看過許多卻不厭。

練車需要安靜,自然不會放碟,但似乎有動人的曲子在心裏流淌。

偶爾老陳時不時插一句閑話,偶爾另一人時不時的搭腔。

曲子也斷斷續續,似乎在他這裏跳一個音符,在她的心裏續著下一弦。

直到車子被老陳接過手,往來路上返回,他倆才又坐到一起。

天有些黑了,車裏也開了燈。

兩人依然保持著沉默,彼此看著窗外的黃昏景色。

車在駕校門口停下,兩人下了車。

“你怎麼回去?”他低下頭點煙。

“打車。”這個角度和以前不一樣呢。

“到哪兒?”他往邊上輕輕的吐煙。

“武林路。”第一次發現煙從嘴裏出來的樣子也挺好看的。

走了一段路,兩人又坐到了一起。

出租車司機是位四十左右的男子,禿頂,戴著眼鏡,神色寡淡。

電台交通91.8的女主持正在說冷笑話,這位司機則是個好聽眾,偶爾發出兩聲輕笑。

進入車裏就宛如到了一處獨立的空間。路邊的樹已沒有白日裏鮮活的模樣。林立的燈柱時而飛快的掠過,時而慢慢的停在車邊,若不注意,可能目光所及會一閃即逝,但總有一根燈柱,就在不經意間於身邊駐足,像是要靠近,走到這個空間裏來。

他微微側過頭向她看去,昏暗的光色裏,她的眼眸十分漂亮。

不知她是否也正巧看他,昏暗的光色裏,他的眉線略帶憂傷。

兩人沒有覺的尷尬,視線帶著欣賞,一瞬間,女主持的冷笑話和車外的嘈雜都悄然無聲。

“我叫夏雲棲,你呢?”

他的聲音渾厚有力,沒有交際上的功利與敷衍,像是遇到好久不見的朋友,輕輕的喚了一聲,哦,你也在這裏。

“肖雨亭。”

她咀嚼著雲棲這兩個字,若有所思。

兩人不再如之前的沉默,那段刻意保持著的距離也似泡沫般一觸即破。

話題,是從書開始的。

【五】

在車上不覺間已過了三十分鍾。

出租車正停在武林路靠近鳳起路口。

“介意一起去吃個飯嗎?”

“你留著契科夫從喜劇轉型到批判現實主義的話題,我如果不和你去吃飯,豈不是錯過了這場討論?”

“其實認真的去看契科夫的轉型,也是一場很經典的存在主義辯證。”他看著前方的紅燈,把話題又轉了回來,“不如去耶穌堂弄的綠茶,那兒菜不錯,又適合聊天。”

“可以。”

“師傅,去耶穌堂弄。”

車轉過紅燈,不知何時電台裏不再講冷笑話而改成了歌曲,很多人看過《監獄風雲2》卻不知道《希盼得好夢》這首歌是溫碧霞唱的——曲子借了陳百強的《今宵多珍重》,唱的人15歲就獨居並且開始拍電影,之後又以性感姿色受廣大影迷所喜愛。

1991年的歌,2013年聽著,有一種時光荏苒,歲月沉香的味道。

到了耶穌堂弄口,兩人下了車,慢慢踱進了弄堂裏。

杭州的白領幾乎都去過綠茶餐廳,肖雨亭自然也不會例外,但她卻從沒有試過在綠茶裏一邊用餐一邊談論契科夫。

“小資環境討論批判現實主義嗎?”她有些小壞的笑著。

“如今是紙醉金迷,享樂主義當道。你的天堂,我的地獄。”他笑起來的樣子無風也無雨。

“Inmethetigersniffstherose。”她的聲音如珠落玉盤。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他想了一會兒,終於從迷宮裏找到了方向。

她驚訝的說道:“你也喜歡西格裏夫·薩鬆的詩?”

他搖了搖頭說道:“有段時間比較喜歡藍星詩社,所以看了些餘光中的文章,當然忘不了他的經典譯文。”

她捂著嘴樂,看他不好意思的說,口語是肯定不行的,聽她念出來好專業的樣子。

不知為什麼,批判現實主義應該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但兩人卻有說有笑。

通常談到西格裏夫·薩鬆就會談到和平,而和平之後又會回歸於藝術,他們也不例外,從一句詩,到二戰後的文藝變革,再到存在主義。

肖雨亭引用了西格裏夫·薩鬆的這句詩,卻用在另一層意思的表達——身體與心靈的分割,環境與思想的抽離。既然已拋磚引玉,當然會引起夏雲棲就存在主義的探討。

“以前我很喜歡卡夫卡的《變形記》,但之後或許是因為生活所迫,我又將對他的喜愛放下了,盡管那份疏離無法擺脫。”

“我不喜歡悲傷的曲調,也僅是看過而已。那種深入骨髓的疏離感我體會不到。”

“當然和生活環境有關,每個人的環境不同,能夠感受到的也會有區別。”

他按下電梯的按鈕,很幸運沒有別的乘客。

“哲學大多從現實轉變成思想,再通過藝術來呈現,但若反過來,人們則難以從藝術表達中還原那本來的現實構成。”

“你心裏還藏著悲觀主義。”她跟著他走出電梯,發現今晚綠茶人不多,可以直接拿號子上座。

“我現在不會去看悲劇的結尾,或許是怕引起心裏的悲傷情緒,如果抑鬱就太糟了。”

“我相信緣,看書也看緣,有緣則聚,無緣則散,心是一片海,容萬千悲喜。”

兩杯大麥茶,淡淡的麥香,空著兩三桌,人少,安靜。

有一桌四個大學生,俱是壯壯的男青年,點了魚鴨雞羊,全辣,偏沒有一盤蔬菜,吃的汗流浹背,麵紅耳赤。另一桌一對中年夫妻帶著十幾歲的女孩,點了水煮肥牛,糖醋排骨,麵包誘惑,上湯菠菜,剁椒魚頭。不僅看著養眼,水煮肥牛的嫩滑麻辣搭配糖醋排骨的酸甜嚼勁,剁椒魚頭的辣與鮮遇到上湯菠菜的清鮮更是口感的升華,最後一道麵包誘惑,清新,甜美,把滿嘴油膩吸去,平添一份滿足。

他把菜單給她,隨口報了兩個菜,烤肉,燉魚。

她用筆在菜單上打勾,“茶樹菇,西蘭花。”

感覺兩個人似乎在分工合作,茶樹菇搭配烤肉,西蘭花搭配燉魚,簡直完美。

“綠茶餅?”他幾乎下意識的猜到她不會吃很多菜。

“我不怕胖,但油膩的菜也吃不多。”她把菜單交給了服務員。

【六】

“我想你應該喜歡素黑。”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喜歡文藝的姑娘有一些很安靜,但缺少一種力量,而你身上有安靜也有力量,這樣的感覺在素黑的書裏似曾相識。”

她抿著嘴笑,含蓄的點頭說:“內心平靜,不急不躁,文字會很美,但創作是離不開生活的,素黑的學問也離不開她心中的愛,安靜的生活和專注的修養是她作品的根源。”

“讀懂她的書不難,但像你讀懂了她的生活和修養,卻是不易。”

“正如你之前所說,通過思想還原現實構成,我覺的,先要做到真正的喜愛。”

他用筷子把綠茶餅放在自己的餐盤上,毫不在意的用手拿著咬了一口。

“能把唯美和一針見血相融的並不多,一味的堆砌辭藻卻忘了寫作隻是言語表達的一種方式,說的漂亮很重要,但如果說不清楚,就失去了意義。”

她用紙巾抹了一下嘴角,看著他就仿佛在看一處風景。

“你是寫實的悲觀主義。”

“我是亂七八糟的寫實的悲觀主義。”

她被這句話給逗樂了,捂著嘴哈哈哈的笑著,臉兒都紅了。

菜上的快,他們吃的也不慢,桌上還剩了一些,晚餐到了休息階段。

“今晚我很開心,因為很少有機會談這些。絕大部分朋友連《存在與虛無》都沒有看過,更無從說起。”

“‘關於我所知道的,來自他人認識它的方式。’薩特的書我有許多不懂,好多都已模糊,現在隻記得這一句。”

“我很崇拜他。”

“那你對卡夫卡?”

“應該說是欣賞。”

“一個是崇拜,一個是欣賞……我不太習慣用這兩個詞,我多是喜歡,當然也有特殊的,例如‘最愛’唯有葉芝是最愛。”她似乎感覺到了其中的區別,但不願貿然作出定論。

“崇拜是卑微,欣賞是平等;卑微而有向往,平等才有取舍。至於喜歡和最愛,你是情有獨鍾,我是泛泛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