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柏衡第一次見到周若琦,是在一個黃昏。
他的汽車停在百樂門的側門。他從車上走下來,一眼便見到她。那時的她不過是一個剛從學校出來的女孩子,梳著兩條長辮子,穿著陰丹士林旗袍。鵝蛋臉,漲得通紅,一雙眼眸裏亮晶晶的,仿佛噙著眼淚。
他從她的身邊走過。她正在同百樂門的經理說話,並未注意他。而他,僅僅是瞥了她一眼,便覺得心疼。不過是比他妹妹大了幾歲,看樣子是好人家的女孩,卻站在風月場的門外。
張璐笑吟吟地接了他進去。說起來,他該稱呼她為嫂子。因為她的丈夫,是他最好的兄弟。他剛來上海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多虧了一位大哥的照應。他們一起在碼頭當搬運,一起入了吳承浩的滸幫門下,一起在賭場當打手,最後那位大哥死了,而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自立門戶,成為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
大哥臨死前,托付他照顧他的妻子。那是一個月黑風高夜,大哥忽然敲開他家的門,身上被捅了七刀,不斷地往外冒血沫。時隔很久,他才知道,原來大哥是□□地下黨,就連這位嫂子也是。但他是講義氣的人,幹他們這一行,憑的就是義氣。他不但沒有揭發,反而暗中資助。
取出錢,交給了張璐。張璐收了,露出一個嫵媚的笑,極其熟練的。他坐在沙發上,點燃雪茄,忽然想起門外的那個女孩,問道:“剛才我看見有個女孩站在外麵,她是做什麼的?”張璐靠著沙發的扶手,一手搭在另一隻手上,笑道:“她呀,一個女學生,據說父親生了重病,家裏急需用錢,卻又找不到工作。所以呀,不得已,來到了這裏。”孟柏衡吸了一口雪茄,問道:“那秦經理的意思呢?”張璐瞥了他一眼,笑道:“喲,怎麼對那個小姑娘如此感興趣?”孟柏衡笑道:“不過隨口問問,你不願意回答,也就罷了。”張璐笑道:“秦經理自然是來者不拒。我看那小姑娘挺好,據說她會說英文,還會說幾句日語,將來接待外國人,也是方便的。”孟柏衡點了點頭,不語。
再次見到她,是幾個月後。他在舞池裏,透過昏暗的燈光,看見她被一個瘦高蒼白的男子摟著。她穿著一件豔俗的旗袍,舞步有些生疏,臉上帶著厭惡。但當客人看著她時,她立刻露出一臉的笑,神情轉換之快,倒反令他一笑。
張璐察覺到他臉上的笑,問道:“有什麼有趣的?”他低頭笑道:“還記得上一次那個女學生嗎?會說英文,還會日文的。”張璐點了點頭。他道:“替我留意這個小姑娘。”張璐笑問:“你打算培養她,讓她替你做事嗎?”他望著她,微微一笑,道:“也許吧。”
按照他的想法,這樣一個女孩,雖然沒有傾國傾城的姿色,但也算得上是清秀。即使濃妝淹沒了她的清純,他也依舊記得初次見她時候的模樣。她會英文,又會日文,將來必定有用得上的地方。他是這麼想的。
他來百樂門,全都是因為張璐。他答應過,他會照顧她。以他如今的實力,完全可以給她一個安穩的生活。但是她拒絕了,她的理想和信念勝過對平靜生活的渴望。在百樂門,她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人,為她的理想目標提供便利。他給她錢,並且為她提供庇佑。
舞跳到一半,看見阿鋒站在舞廳門口。他會意,朝阿鋒走去,跟在阿鋒的身後,走出了舞廳。夜涼如水,兩個人站在小巷子裏,路燈昏暗,又蚊蟲的嗡鳴。阿鋒告訴他的,無非是幫派之間的糾葛,他聽了,做出指示。阿鋒領命,轉身離去。
他站在那裏,聽見樓上推門的沉重聲響,隨即是高跟鞋的聲音。他抬起頭,恰見她從裏麵跑出來,大聲叫嚷:“王八蛋,吃飽了沒事幹的龜兒子,跑來灌老娘酒,你們就開心了?一個個的,都是神經病!你們有閑錢,有本事就拿去支援部隊,把鬼子趕出去,有本事就捐給窮人,讓他們不挨餓受凍。他媽的,就隻會花天酒地,逛窯子,玩女人,一個個的,真不是東西!”
他笑。沒想到這樣一個小姑娘,居然也有著憂國憂民之心。但他的笑容還未消失,便淋了一身的汙垢,是她的嘔吐物。他罵道:“該死!”
她逃跑了。他雖看清了她的麵容,卻推說不知。
多日之後,他接到電話。他的母親來到上海,在馬路上暈厥。他立馬趕到醫院,走進病房,便見到她站在那裏。一副學生的打扮,不似在舞廳那樣風塵,在這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最初的她。
隻是,當她一笑,還是流露出風月場的基本功。他在心裏微微歎息了一聲,但臉上還是笑的,道:“多謝你送家母來醫院。”
“再會。再會。”她略帶失望,告辭離開。他問了問母親的病情,又想起了她,趕緊跑了出去。醫院的過道旁,開著夜來香,他聽見她在前麵輕聲咒罵:“看樣子是個有錢人,怎麼這麼吝嗇,連一點謝禮都沒有,一毛不拔,鐵公雞。”他笑了,喚住了她:“等一下。”她愣了愣,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哼了一聲,繼續往前走。他更覺得好笑,上前道:“喂,叫你呢,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