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愛與死(2 / 3)

“我要是說那種挑釁的話,你媽媽會為難的。而且,不是有‘驕傲的平家長久不了’①這句成語嗎。這麼想的話,太一郎才是最可憐的。”——

①類似於漢語的驕兵必敗。

“怎麼?那是什麼意思呢?”

雪子把目光投向我,一臉茫然。就在我窘於回答的時候,周圍響起了沸騰的掌聲,曾根高弘出場了。

接下來是計劃好的祝賀晚會。曾根社長被一大幫親屬圍著,自始至終開心快活。晚會進入後半段的時候社交關係方麵的人幾乎都告辭,剩下來的全是親屬和公司裏的幹部。

我一個人呆在會場的角落,一邊喝著摻和了烏龍茶的啤酒,一邊仔細地觀察會場情況。

曾根家的親屬出乎意外的多。曾根高弘好像除了長子(太一郎的父親,已故),還有幾個女兒,孫子太一郎也有三個姐妹。兒、孫、曾孫,按照幾何級數遞增下去,人數當然是蠻多的。和我們以抱定獨身為代表的冷冷清清的淺見家相比較,顯得人丁相當興旺。

雖然客人們也頻繁地與前任社長夫人誌滓代和令嬡雪子小姐打招呼,但總有種說不出來的寂寞。晚會上,財田母女倆像是被曾根一大家的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壓倒似的,提前離開會場。當然臨走前也問我“一起回去嗎”,不過我因為另有目的,所以說“請讓我多呆一會兒”,讓她們母女倆先回去了。

等到曾根社長把最後的賓客送到出口後,他才注意到我靠著牆邊站著。臉上顯得有些吃驚:“喲,您也來了?”

他笑嗬嗬地走過來。仔細打量,從他的風貌、身形和動作上看,讓人怎麼也不相信他已是八十歲的高齡,反而讓人感到充滿壓倒性的能量。

“我記得也邀請你哥哥了,不過今晚好像沒有見到他人。你是代替他來的嗎?”

“不,和我哥哥沒有關係。我是陪財田夫人來的,有點類似於她的私人保鏢。”

“嗯,誌津代夫人的……但是,她和雪子不是老早就走了嗎?”

“是的,我有些話想和曾根社長您談,所以留了下來。”

“怎麼?和我有話說,是什麼?”

“關於輕井澤骨頭的事情。”

“嗯?……”

“輕井澤的骨頭。這麼說您應該明白吧。”

看得出來,曾根的臉色發生了變化。我繼續追擊下去講。

“我想通知您骨頭從輕井澤服部家別墅的院子裏挖出來了……”

“等等。”

曾根用右手製止住了我,立刻向左右和背後環視了一下。離我們稍遠的地方站立著一個像是秘書的男子,不過聽不到我們的交談。

“我們去那邊好嗎?”

曾根抬起下顎,示意廳內靠窗擺放椅子的地方。那裏是為年長的賓客準備的,不過客人們都走了後,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曾根和我朝那邊走去,那個秘書模樣的男子也跟了過來。“你不用過來,呆在那裏就行了。”曾根把他支開後,和我麵對麵坐下,然後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爽快的姿態對我說:

“我不清楚骨頭怎麼了,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你既然說骨頭出土了,你就談談你想怎麼辦吧?”

“您的孫子太一郎因此陷入了麻煩中。”

“太一郎?”

曾根皺起花白的粗眉毛,看了一眼廳中央的方向。那裏站著負責招待客人和親戚的太一郎,那是他們曾根家的後嗣。

“什麼意思?你說太一郎怎麼了?”

“社長您知道西澤香葉子這個人吧。”

“不,不知道。”

“就是服部家的那個老媽子。”

“啊,是在服部家的輕井澤別墅的那個女的嗎?”

“是的。太一郎恐嚇那個女的。”

“恐嚇?糊塗……”

然後再次環視四周。

“果然這個樣子的話,社長您不知道這件事嘍?”

“那當然。首先是,怎麼能做出恐嚇那種不得體的事情?”

曾根社長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視線也仍舊和我錯開,僅僅是語氣表現得很憤怒。這個年齡長我兩倍半的老人願意降低到和我對等的位置上交談,由此可以看出他已經有所動搖了。

“如果您不知道的話,”我用更加平靜的聲音說,“稍後您可以向太一郎證實。但是,我知道骨頭的事情,您不覺得不可思議嗎?”

“……”

“那裏埋有骨頭的事情應該隻有服部的遺孀、死去的財田、您和從您那裏得知的太一郎以及香葉子知道。可是我也知道,為什麼呢?”

“我怎麼可能知道,也許是向那個香葉子打聽的吧?”

“有骨頭這件事您確實無法否定。那樣的話,您應該知道的,至少包括把服部家和財田家的醜聞作為恐嚇的手段。”

“哼,那種東西能成為恐嚇的手段嗎?我看你是不知道那裏到底埋了什麼東西吧。”

“不,我知道。並且,我還知道香葉子以為埋在那裏的東西,實際上在其它的地方。我還和那個骨頭見過麵呢。此外,這裏麵究竟有什麼故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

我說“見過骨頭”的那句話應該頗具效果。老人沉默了,眯縫著眼睛盯著我,試圖揣度這個小子到底了解到什麼程度。我對此並不理睬,繼續講既成事實的事情。

“如果隻是瀆職、侵吞和恐嚇的話,或許可以避免最壞的事態發生……”

瀆職、侵吞、恐嚇——這三個單詞,每聽到一個時,老人幹涸的眼皮都痙攣一下。然後,當我剛開始講“但是,把財田啟伍……”的時候,“等等,”他用嘶啞的聲音製止住了我。

“我想你不會不知道,如果牽扯出陳年往事,會傷害到你哥哥的。即使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哥哥說他為人處事光明正大。”

“哼,你要把話捅到那個地步嗎?可是,話說回來,如果你抖出二十七年前的醜聞的話,你哥哥至少保不住警視廳刑事局長的位子。因為他不可能不知道服部勝之死亡的真相。知道卻緘口不言,不是說等同於共犯嗎?即使有時效性,但有這種曆史的人不適合當警察的領導吧?”

“我哥哥也有這個思想準備。甚至現在,他對於當年由於年輕犯下的、從道義上講不必負責的過錯感到十分慚愧。財田的朋友神穀現在也是常常悔不該當初。”

我定睛直麵曾根的臉。

“您也許會說,正派的人是不會產生那種感覺吧?但是,把服部的死以病死來處理,服部家人的麵子和名聲才得以維護。因為有這個益處,我哥哥和神穀才會對此事視而不見的。我認為這種感覺也是正派的人應該有的。”緊接著我又一氣嗬成,“即使對於他人的悲劇,有時候出於道義也會犧牲自己利益的。更何況如果是希望自己的親人、親屬幸福的話……”講到此,我停下了話匣子。

曾根高弘眼珠朝上翻著注視著我。用一種狡猾和猜疑但並不怯懦的目光試探性地說:

“我不明白你想要說什麼。”

對此,我根本沒法生氣。我隻能認為,是窮盡八十年人生構築起來的一種對待事物的執著支撐曾根活到現在的。雖然讓那個老人絕望也許非常過意不去,但如果現在猶豫的話,將會有更大的不幸波及到曾根、曾根的家族、甚至包括財田的家人和z精工的所有職員。

我站起身微微點頭後伸直腰,重新環視會場內部。

“你們曾根家很繁榮啊。”

我本以為這是最大限度的挖苦。誰知,站在我旁邊的曾根點了點頭。

“光是有我血統的就有六、七十人。如果算上各種親戚,可能要多到數不過來。”

他得意地說,看起來很高興。我反而大吃一驚,我講的挖苦話居然對這個老頭不管用。他還天真地為自己繁盛的大家庭高興呢。如果有人要阻止這個家庭繁榮,不管采取何種手段都會把這個人解決掉吧。我曾對雪子開玩笑地說“驕傲的平家”,好像也適用到他們曾根家。

“這種繁榮和幸福……”我再一次把視線投向廳中央,那裏圍了一群以太一郎為中心的、全都有曾根高弘血統的人們。其中雖然有相當年長的人,但更多的是像金字塔逐步向底部擴展那樣的為數眾多的年輕人。時而因為某個話題一齊發出笑聲,熱鬧的場麵聽起來就像幸福的煙火在空中綻放一樣。其中尤以少女和小孩子天真的笑聲最大。不遠處還可以看到人群外小孩子和母親圍繞會場互相追逐的身影。

“……服部先生可能害怕家庭瓦解吧。所以,把女兒清香獻給財田啟伍,試圖維持家族的繁榮。但是,財田自己並沒有那個能力。你十分清楚這點,卻還欺騙服部。聽說你的目的反而是想把資金從服部家和服部家擁有的企業那裏導入到z精工。”

“你胡說……什麼?”

曾根幾乎貼著我的耳根呻吟似地說。我毫不介意,繼續講下去。

“於是後來服部以自己的死贖回自己的罪。雖然騙取生命保險金是犯罪行為,但不管怎麼說服部的罪通過死亡得到寬恕。但是,過失種下了不幸的種子,禍根長大了。究竟誰能夠預料到二十六年前本該埋在別墅院子裏的池內會和財田芙美子小姐陷入愛河。我這個人不信神佛,但我想或許這個世界上有神或者惡魔存在。”

我感到曾根所站的左側麵產生冷氣般異樣的壓力。我想那是從老頭全身發出來的殺氣。

“即便把我除掉也沒用,警察已經在調查這件事了。”

瞬時,冷氣退散。

我無言地佇立了一會兒,然後再次衝曾根點頭,轉過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

曾根抓住我的胳膊,裝作若無其事地走起來。臉上甚至浮現出笑容。乍一看,還讓人以為是親切地送客人出門呢。這個老頭再次讓我感到是個具有堅韌精神力量的家夥。

但是,他秘書的眼中好像注意到曾根社長的異常。從後麵保持一定的距離跟著我們,一邊擔心似地窺視我們這邊的情況。

在廳的出口處,一個好像是曾孫子模樣的小男孩跑過來問:“大爺爺,你要回去嗎?”他們曾根家好像讓小孩子這麼稱呼曾祖父。

“不不,我馬上回來,你先去那邊玩。”

曾根和藹地說著,一邊向秘書使眼色,命令他把小男孩帶走。

電梯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下到一樓後,曾根無言地在我前麵徑直走。

進到一樓裏麵的餐廳後,他對迎上來的經理耳語一番,然後我們被領到最裏麵的桌前。

“你要啤酒?還是咖啡?”

曾根問我。我當然要了咖啡,不過我沒有心思喝。

沉默一直持續到咖啡端上來。等侍應生離開後,曾根開了口:

“你的意思是想有個了結嗎?”

此時的曾根向前彎著身子,一掃剛才特有的倨傲。

“我想,悲劇是因為悲劇性的結局才美的。”

我伸直腰,低頭看老頭。

曾根第一次顯出諂媚的眼神,“警察,”他提心吊膽地說,“掌握到什麼程度?”

“可以說全部吧。”

“全部,是指瀆職的部分嗎?”

“那……”我想笑都笑不出來,“最後的最後,全部。包括太一郎從北海道池內的住處偷出芙美子的咖啡杯放到財田的桌子上。還有你為他做不在現場的假證明。隻能說你的這些努力都是徒勞。”

“那……找到證據了吧?”

“警察沒那麼迅速的。當然,在多次調查的基礎上就可以確定犯罪嫌疑。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抱定信念,堅決和警察對峙到底也沒有關係。我倒希望你這麼做,為了曾根家的名譽也應該那麼做,為了你們家族的幸福。”

因為我是一邊站起來一邊說這最後一句話的,所以曾根聽起來可能像侮辱性的挖苦。老頭顫抖的嘴唇想要發出某種怒聲,就在這時,我看到太一郎從餐廳的入口走了過來。

“您孫子來了。”

我連忙提醒他。曾根朝入口方向瞟了一眼後,馬上靠他那堅韌的精神力量偽裝得相當平靜。

“哎呀,你們在這裏啊。我聽山下秘書講社長和淺見先生一起坐電梯下樓,所以來看看你們去哪裏了。”

太一郎用手勢示意我坐下,然後他自己也在老頭和我中間的座位上坐下。或許他誤以為我之所以站起來是出於禮貌迎接他的,因此才做那個手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