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傳 那年我為仙(1 / 3)

我是一個異物,很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這一點。

小時候我住在一所寺廟裏,從我記事起,就隻有和尚與我作伴。

每天早晨,鍾聲在微濕的空氣中蕩漾開,我睜開眼睛,看見灰色的僧袍絡繹地從我眼前經

過。

很老的和尚,很小的和尚,年輕的和尚,中年的和尚。

我的生活裏隻有和尚,所以一度我以為我也是一個和尚。

那是佛教興盛的年代,寺廟裏總是香煙氤氳。透過淡青的霧氣,和尚們像是融成了一大團含

混不清的灰斑。

他們早晚誦經,那種舒緩而單調的聲音,對我總有一種奇異的催眠作用。

“你真是一個異數。”有個老和尚對我說,“我活了一百多歲,隻見過你一個。”

皺紋淹沒了他的五官,隻有他的眼睛在他臉上留下兩點睿智的光芒。

他凝視我良久,長歎:“可惜,你沒有慧根!”

兩天後,老和尚圓寂了。

我有點兒難過,他是唯一一個跟我說過話的人。

別的和尚常常在我麵前說話,卻都不是對我說的。

某天,兩個打掃院落的年輕和尚,站在我身邊,談論起一種叫“女人”的東西。我看見他們

的眉宇之間,跳動著一種奇怪的曖昧。我從來沒有在和尚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情。

我忍不住問:“什麼是‘女人’?”

可是他們都不理會,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見到了他們所說的“女人”,聽說她是一個官家的小姐,在寺廟

裏齋戒,為她病重的母親祈福。

她走進院落,長長的裙裾在她的身後輕輕擺動。我發覺那種布料很特別,輕而柔軟,在陽光

下泛出奇異的光彩,就如同層層漣漪,波光粼粼。

多年後,當我熟知了人間的一切,我知道那是綢緞。然而當時我卻不知道,我的生活裏,隻

有粗布做的僧袍,就像僧人的生活一樣,枯燥、單調、黯淡無光。

我著迷地注視她身上的衣裳,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她的人。

直到她走到我的麵前。

她站了很久,然後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的聲音裏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好像一隻手在我的心頭狠狠地捏了一下,我嚇了一跳。當我

抬起頭,看見她眼底的悲傷,我竟也忍不住跟著有些悲傷起來。

她的丫鬟跟在她的身邊,擔憂地看著她。忽然,丫鬟仿佛很驚喜地叫起來:“小姐,看!多

漂亮!”

她的手,好像是指著我。

可是我卻看不見她指的到底是什麼。我可以看見周圍的一切,除了我自己。所以我從來不知

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那時候我以為人人都是如此,所以也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奇怪。

她凝神望著我,愁緒依然鎖在她眉間,然而一絲很淺的微笑,慢慢地浮上她的眼角,就像一

朵花,慢慢地綻放。

“是很美。”

她輕輕地撫摸我的身體,她的手溫暖而柔軟。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撫摸過,這感覺簡

直讓我迷醉,我情不自禁地閉起眼睛。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不見了那女子的蹤影。

她的祝禱沒能挽回她母親的生命,噩耗打斷了她的齋戒。微雨的早晨,我看見她素白的身影

從簷下匆匆而過,空氣中彌漫著她留下的憂傷。

很多年的時間,在莫名的思念中過去,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然而她的影子從來也未曾離

開過我。

我的身邊,種了兩棵梨樹。

春天來臨的時候,枝頭開滿了梨花,有風吹過時,花瓣紛紛飄落,漸漸地積滿了四周的地

麵,就像覆了一層白雪。

起先,廟裏的和尚總是打掃得幹幹淨淨。

我不喜歡他們那麼做,因為落花有一種悲傷的意味,讓我想起那個美麗的女子。

和尚漸漸地少了起來,聽說如今的皇帝不信佛了,寺院失去了往日的風光。廟裏隻剩下幾個

老和尚,每天有氣無力地念經。無人打掃的庭院,落花積了起來。潔白的一層,而後枯黃,

而後又覆上潔白的一層,周而複始。

無所依托的花魂,散落在周遭的空氣中,它們不停地閑聊著。

久而久之,我發覺它們的話題永遠隻有兩件事——“修煉”和“來世”。

對這兩件事,我都沒有任何興趣,但我樂於聽它們交談,因為我一直都很寂寞。

可惜,它們也聽不見我說話。現在我終於明白,不是沒人願意理會我,而是沒人能聽見我說

話。我年複一年地沉默著。

那年,廟裏來了一個道士。

河東又河西,這寺院的廟產早已盡歸附近的一所道觀。道士們近來常到這裏來,他們肆無忌

憚地拿走了很多東西。廟裏隻剩下兩個老僧,他們如常地念頌經文,仿佛對周遭發生的一

切,全無知覺。

這個道士,卻很特別。

他很年輕,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他身上的道袍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洗過,覆滿了塵土和汙

漬,然而他卻給人一種奇異的清潔感覺。

他的身邊跟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孩子的眼睛清澈透亮,就像以前來廟裏上香的貴婦,項

間戴的水晶。

我好奇地看著他們,不明白像這樣兩個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所破敗的寺廟裏?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孩子的頭,俯身跟他說了什麼。孩子歡喜地跑到一邊去

玩,道士便慢慢地走了過來。

已經很久沒有人打掃過庭院,地上滿是腐葉,道士毫不在意地坐了下來。

他側麵的輪廓異常柔和,額頭光潔如玉。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廟裏入定的老僧。

當我又將陷入自己的迷思,他忽然開口:“你想成仙嗎?”

他的臉向前方微微揚起,就像是對著空氣發問。

然而他隨即轉過臉,看著我重複了一遍:“你想成仙嗎?”

我怔了一會,忍不住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多年沒有開口,我的聲音幹澀而生硬,連自己也覺得陌生。

“當然是。”道士說,“是不是從來沒有人跟你說過話?”

“是啊。”我歎息了一聲,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真的能聽見我說話嗎?”

道士沒有回答,隻是微微笑了笑。

我不由得歡喜起來,起先是一丁點兒,然後慢慢地蕩漾開來,布滿了整個胸懷。經過了這麼

多年的時間,終於有人能聽見我說的話。

我脫口問他:“你是誰?”

道士說:“我是玉清子。”

“你從哪裏來?”

道士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迷惘的神情。“我也不知道。”他說。然後他又一次提出了那個問

題:“你想修煉成仙嗎?”

我從花魂那裏知道修煉的含義,它們都期盼著得到仙緣,飛升成仙,就可以長生不老,不必

再入輪回。可是我想不想成仙呢?

我考慮了很久,問:“成仙之後,是不是就不會再感到寂寞?”

一絲驚異的神情從道士眼裏掠過,他長久地凝視著我。然後他說:“不,神仙也許是這世上

最寂寞的人。”

我大笑起來,“既然如此,為什麼我還要成仙?”

道士不說話,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我。他看起來隻是一個弱冠少年,然而那瞬間他的神情卻讓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我說過話的老和尚。

“隨便你吧。不過以後你要是想成仙了,大喊三聲:‘我想成仙’。我就會來找你。”

他站起來,好像是要走了。

我連忙說:“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點頭,“你問吧。”

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麼?”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小時候我以為我是個和尚,可是現在我知道不是。我甚至知道我不是一個人,

我不會走路,我沒有手,我說的話沒有人能聽見,我看不見自己。我本來以為我永遠也不會

知道了,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請你告訴我,我是什麼?”

道士默然良久,說:“也許你不知道,會更好?”

我固執地說:“不,我想知道。”

道士歎了口氣,正想回答我的時候,孩子跑了過來。他驚異地看看道士,又看看我,問:

“師父,為什麼你要和它說話?它能聽得見嗎?”

道士微笑,“它聽得見,它有心,所以它就能聽得見。”

孩子睜大了眼睛,“可是,它怎麼會有心呢?”

道士看看我,“所以它很特別。”

孩子好奇地看著我,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睛。

道士牽起他的手,轉身走了,就像完全忘了我剛才的問題。

我很著急,如果他就這麼走了,也許我一輩子都等不到第二個人能回答我。所以我準備大聲

喊住他。

他卻忽然站住,回過頭,笑笑說:“梨樹,你是一棵梨樹。”

自從我明白我並不是一個人,我想過各種答案,有些甚至匪夷所思。

卻從來沒有想到過,答案如此簡單。

原來我隻是一棵梨樹,原來春天裏覆滿我腳邊的白色花瓣,是從我自己身上飄落下來的。可

是,我和我身邊那些春華秋實的梨樹並不一樣。

我有心。

那麼,為什麼我卻有一顆心呢?

日複一日,我不停地思索這個問題,卻始終得不到一個答案。

這年冬天,寺院發生了一場大火。廟裏隻剩下最後一個老和尚,他在禪房裏,沒有出來。後

來我想,也許他是故意不出來。

我身邊的梨樹,都在大火中死去,奇怪的是,我卻活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有心的緣

故?

斷梁的碎片掉在我腳邊,殘留的金粉記錄著這裏曾有過的興旺,然而現在,這裏隻剩下一片

廢墟。

此後我更加孤寂。

我數著枝頭花落的次數,計算時間的流逝。

第十二個年頭,我認識了一隻蜜蜂。

每年花開的時候,都有很多蜜蜂來采蜜,我從未在意過。然而那一隻,實在很特別。

它不像是來采蜜的。它像一隻蝴蝶那樣,在空中上下翻飛。然而它隻是一隻蜜蜂,所以這情

形看起來十分可笑。

當它飛累了之後,它停在我麵前的一塊大石頭上。然後,它抬起兩根細細的前肢,像人那

樣,伸了個懶腰。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它驚跳起來,在空中盤旋著,警覺地地四下張望。

我愕然地止住了笑,呆呆地望著它。

它來到我麵前,死死地盯著我看。忽然它笑了,說:“原來這世上,不止我一個異物。”它

的聲音嘶啞,很難聽。然而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跟我說過話,所以我並不在意。

我問:“為什麼是異物?”

它奇怪地看看我,“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很特別嗎?”它鄙夷地望著正在采蜜的同伴們,“跟

那些愚蠢的家夥不一樣?”

我說:“是啊,是很特別。”

它似乎很高興,又像方才那樣不斷地在空中飛舞。然而我卻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我

問:“你在幹什麼?”

“我在汲取天地間的精氣,”它邊飛邊回答我,“我在修煉。”

修煉,為什麼每個人都要修煉?

“你想成仙?”

“是啊。”它忽然停下來,看著我問:“你不修煉嗎?”

“我不想成仙。”我想起那個道士的話,“做神仙太寂寞了。”

“哼!”它冷笑,“誰說的?那一定是個做不成神仙的人。”

是麼?我想起道士冰雪般的麵容,將信將疑。

它重新飛舞起來,不再理會我。

我怔怔地看著它發呆。我想起那個困擾我很多年的問題,經過這麼久我才遇到一個同伴,我

不想放過這個機會。於是我問:“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這樣特別?”

它停下來,困惑的看著我。良久,它才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想這樣的問題?”它忽

然不耐煩起來,“你可真是古怪。我必須專心,不專心就不能得道飛升,你這些奇奇怪怪的

念頭會打擾我。也許我應該換個地方修煉。”

我不由擔心,怕它真的就此離去,這些年我實在太孤單了。我小心翼翼地說:“我不會再問

你這些問題,你專心修煉吧。”

它看看我,沒有作聲。我想它其實也很寂寞,所以它也並不是真的想要離去。

它一直在我身邊修煉,雖然它不再和我說話,然而望著它飛舞的身影,總感到從未有過的踏

實。

夕陽西下時分,蜜蜂們都要回巢了,它不情願地跟在後麵。

我問:“明天你還來嗎?”

它狡黠地看著我笑,“你很希望我來嗎?”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是。”

它笑著飛遠,風中遠遠地傳來它的回答:“那我就來吧。”

整晚我未曾合眼,我莫明地緊張,擔心它會食言。我呆呆地望著明月從東邊升起,然後劃過

中天。靜夜中,我的心跳清晰可聞,我第一次如此確知它的存在。

東方初白,第一縷陽光灑在我的臉上。晨曦中,我看見它隨著蜂群迎麵飛來。它看起來那樣

與眾不同,我不由得欣喜若狂。

從此,它天天都來到我身邊。

修煉的內容單調而枯燥,就像很久以前,僧人們念頌的經文。

有一次我問它,要這樣修煉多久?

它說:“我已經修煉了九十年,再有十年就可以幻化人形。”

它這樣說的時候,還扭動了幾下腰肢,就像一個妖嬈的女人。

我忍不住大笑。

它慍怒地瞪了我一眼,“等我能夠幻化人形,我就會成為世上最美的女人!”

我不明白幻化成人形又有什麼好?但是見它如此認真,我便不由自主地附和。

它又高興起來。它總是這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它在我身邊飛舞的時候,我微笑地看著,從未感到過厭倦。我想,我真的孤單了太久。

五時光,毫無滯塞地流逝。掐指算來,已是我和它相識的第十五個年頭。她用手推我,“怎樣?”我眯起眼睛,她在我麵前得意地轉圈。微風徐徐,衣袂輕揚,粉綠的軟緞裙在陽光下有如波光粼粼。“很好啊。”她撇了撇嘴,“為什麼你隻會說這一句話?”我說:“因為真的很好。”她又笑了,嘴唇像月牙兒一樣勾起,有如牙雕的麵龐泛出喜悅的瑩潤。我不由得失神起來,她真的是一個很美的女子。五年前的記憶湧上心頭。“我可以了!我可以了!”她赤身裸體地站在我麵前,欣喜若狂地叫著:“你看,我可以了!”“我太高興了。”她抱住我,她溫暖而柔軟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她的眼淚浸潤了我的臉。我們誰也沒覺得那有什麼不對——我是一棵梨樹,而她是一隻蜜蜂。雖然她已經幻化成一個女人,但我卻仍然是一棵梨樹。然而,當我看著陽光下的她,卻忽然想起那時她白玉般的胴體,不由一陣眩暈。她又變回原形,在我身邊飛舞,一如從前。我微笑地看著,也一如從前。我問過她,為什麼還要繼續修煉?她很認真地說:“幻化人形隻是第一步,要想真正飛升成仙,還要修煉很多年。”我忍不住說:“成仙到底有什麼好?”她沉思了一會,搖了搖頭說:“我也不清楚。可是做了神仙,一定有很多好處,否則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爭著想成仙呢?”我說:“你真的沒有想過,也許做神仙並不好?”“為什麼你要這麼說?”她盯著我看,“你已經說過好幾次這樣的話,是不是你不希望我得道成仙?”我一怔,很久都沒有說話。她忽然歎了口氣,“你總是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心事。你總是想得太多,所以你什麼事也不會去做。”說完,她又繼續去修煉。我覺得羞愧,她說中了我的心事。我不希望她得道成仙,那樣她就會離開我。我已經習慣了她在我的身邊,回到從前那種孤寂的日子,讓我感到有些恐懼。她在陽光下飛舞,透明的雙翼泛出金色的光芒,在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美麗的弧線。我著迷地看著。驀地,我湧起一陣衝動。我大聲說:“我希望你早日成仙,真的!”她停了下來,靜靜地望著我,我也靜靜地望著她。良久,她輕輕地說:“你放心,就算我成了仙,我也不會離開你的。”原來她如此清楚我的心事,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濕潤起來。六我覺得一切都讓我心滿意足,可是她卻越來越沉默。她常常一動不動地坐著沉思,我問她在想什麼,她總是不肯說。我覺得她眉宇間鎖著一絲憂愁,這神情讓我也跟著憂愁起來。有一天,她說:“你也一起來修煉吧。”她已經很久沒有勸說我修煉,我直覺地回答:“為什麼要修煉?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惴惴不安,我想,如果她繼續勸說,也許我真的會答應她。可是她沒有,她隻是沉默地回過頭去,我不由悵然若失。我想她一定懷著很重的心事,否則她不會在修煉的時候,不小心撞進蜘蛛網裏。我不知道斷垣間何時結了一個蛛網,我聽見她一聲驚呼,抬起頭時天地間,生生相克。她雖然修煉多年,蜘蛛卻仍然是她的克星。她絕望的驚呼,像利刃劃過我的心頭。生平第一次,我後悔我未曾修煉,如果我能幻化人形,就能救出她。此刻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隻黑色的大蜘蛛飛快地爬過去,朝她伸出了毛茸茸的前肢——那個時候,我聽見了一陣腳步聲。雖然輕得像風聲,然而真的是腳步聲,有人來了!後來我一直在想,那座廢墟,已經幾十年沒有人來過了,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會有人來呢?也許那就是緣分吧!來人是一個書生,看起來像是迷了路,逡巡著走了進來。她在蜘蛛的身下掙紮著,我焦急地喊著:“救救她!求你救救她!”可是他什麼也聽不見。書生在我身旁站了片刻,茫然地四下望了望,然後轉身想要離去。我們隻有這個機會,我當然不能讓他走。我拚勁全身的力氣,折斷了一根枯枝,“啪”地打在他頭上。書生嚇了一跳,他困惑地移動目光,終於看見了角落裏的蛛網。“咦?”書生走過去,趕走了蜘蛛,救下了蜜蜂。他把它捧在手心裏,善意地對著它笑。那笑容連我都感到溫暖,我從心底裏感激,他真是個善良的人。陡然,它飛起來,繞著書生,上下舞動。我微笑地看著,就像以前看著它在我身邊飛舞。然而,這景象漸漸變得刺目,就如同一根針,刺進了我的眼睛。書生走了。它呆呆地望著那人消失的身影。“他真是個好人。”我默然不語,它的語氣裏有什麼讓我莫名地惶恐。它有些奇怪地看看我,卻什麼也沒有說,又開始顧自修煉。我一瞬不瞬地盯著它看,睜得眼睛都酸了,也不肯眨一下眼睛,仿佛生怕閉上眼又睜開的時候,它已經不在了。它沉思的時間越來越長,話越來越少,有時候它一整天都不跟我說話。它常常凝視書生離去的方向,然後發出一聲歎息。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憂慮,好像全無覺察。隻要它還在我身邊,我就滿足了。這樣過了很多年。那書生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我想他已經老去。我也已經活了很久,一般的梨樹在我的年紀早已死去,而我的身體卻像年輕時一樣,毫無異樣。我不無得意地想,畢竟我是一個異物,所以我才能陪伴它。有天,當她又陷入沉思的時候,我忍不住說了出來:“你別再想他了,他說不定早就死了。”她吃了一驚,然後她回頭瞟了我一眼,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譏誚眼神。我怔住了,隱隱明白我說了一句蠢話。第二天,晨曦初現時分,我沒有看見它的身影。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它不會來了。果然,這一整天它都沒有來。我夜不能寐地熬到了下一個天明,還是不見它的身影。再下一個天明,依然如此……她不辭而別,再也沒有回到我的身邊。我懷著一絲希望,年複一年地等待著。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數著天上的星星,無法入睡。當我再也無法容忍的時候,我大聲呼喚,四野回應著我悲哀的嚎叫。我曾經度過很多年的孤單的日子,但那時我的心中並沒有這樣的牽掛。有時我會想起最初遇見的女人,但她隻是一段故作憂傷的記憶。我回想回想它和她,一隻蜜蜂、一個女人,每一瞬間的音容笑貌,都像有一把利刃劃過。它離去後的時間,對我失去了意義,我茫然地望著頭頂的白花凋落,懶得再去計算。終於,在一個夢中,我大聲地喊:“我想成仙、我想成仙、我想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