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個異物,很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這一點。
小時候我住在一所寺廟裏,從我記事起,就隻有和尚與我作伴。
每天早晨,鍾聲在微濕的空氣中蕩漾開,我睜開眼睛,看見灰色的僧袍絡繹地從我眼前經
過。
很老的和尚,很小的和尚,年輕的和尚,中年的和尚。
我的生活裏隻有和尚,所以一度我以為我也是一個和尚。
那是佛教興盛的年代,寺廟裏總是香煙氤氳。透過淡青的霧氣,和尚們像是融成了一大團含
混不清的灰斑。
他們早晚誦經,那種舒緩而單調的聲音,對我總有一種奇異的催眠作用。
“你真是一個異數。”有個老和尚對我說,“我活了一百多歲,隻見過你一個。”
皺紋淹沒了他的五官,隻有他的眼睛在他臉上留下兩點睿智的光芒。
他凝視我良久,長歎:“可惜,你沒有慧根!”
兩天後,老和尚圓寂了。
我有點兒難過,他是唯一一個跟我說過話的人。
別的和尚常常在我麵前說話,卻都不是對我說的。
某天,兩個打掃院落的年輕和尚,站在我身邊,談論起一種叫“女人”的東西。我看見他們
的眉宇之間,跳動著一種奇怪的曖昧。我從來沒有在和尚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情。
我忍不住問:“什麼是‘女人’?”
可是他們都不理會,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見到了他們所說的“女人”,聽說她是一個官家的小姐,在寺廟
裏齋戒,為她病重的母親祈福。
她走進院落,長長的裙裾在她的身後輕輕擺動。我發覺那種布料很特別,輕而柔軟,在陽光
下泛出奇異的光彩,就如同層層漣漪,波光粼粼。
多年後,當我熟知了人間的一切,我知道那是綢緞。然而當時我卻不知道,我的生活裏,隻
有粗布做的僧袍,就像僧人的生活一樣,枯燥、單調、黯淡無光。
我著迷地注視她身上的衣裳,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她的人。
直到她走到我的麵前。
她站了很久,然後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的聲音裏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好像一隻手在我的心頭狠狠地捏了一下,我嚇了一跳。當我
抬起頭,看見她眼底的悲傷,我竟也忍不住跟著有些悲傷起來。
她的丫鬟跟在她的身邊,擔憂地看著她。忽然,丫鬟仿佛很驚喜地叫起來:“小姐,看!多
漂亮!”
她的手,好像是指著我。
可是我卻看不見她指的到底是什麼。我可以看見周圍的一切,除了我自己。所以我從來不知
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那時候我以為人人都是如此,所以也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奇怪。
她凝神望著我,愁緒依然鎖在她眉間,然而一絲很淺的微笑,慢慢地浮上她的眼角,就像一
朵花,慢慢地綻放。
“是很美。”
她輕輕地撫摸我的身體,她的手溫暖而柔軟。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撫摸過,這感覺簡
直讓我迷醉,我情不自禁地閉起眼睛。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不見了那女子的蹤影。
她的祝禱沒能挽回她母親的生命,噩耗打斷了她的齋戒。微雨的早晨,我看見她素白的身影
從簷下匆匆而過,空氣中彌漫著她留下的憂傷。
很多年的時間,在莫名的思念中過去,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然而她的影子從來也未曾離
開過我。
二
我的身邊,種了兩棵梨樹。
春天來臨的時候,枝頭開滿了梨花,有風吹過時,花瓣紛紛飄落,漸漸地積滿了四周的地
麵,就像覆了一層白雪。
起先,廟裏的和尚總是打掃得幹幹淨淨。
我不喜歡他們那麼做,因為落花有一種悲傷的意味,讓我想起那個美麗的女子。
和尚漸漸地少了起來,聽說如今的皇帝不信佛了,寺院失去了往日的風光。廟裏隻剩下幾個
老和尚,每天有氣無力地念經。無人打掃的庭院,落花積了起來。潔白的一層,而後枯黃,
而後又覆上潔白的一層,周而複始。
無所依托的花魂,散落在周遭的空氣中,它們不停地閑聊著。
久而久之,我發覺它們的話題永遠隻有兩件事——“修煉”和“來世”。
對這兩件事,我都沒有任何興趣,但我樂於聽它們交談,因為我一直都很寂寞。
可惜,它們也聽不見我說話。現在我終於明白,不是沒人願意理會我,而是沒人能聽見我說
話。我年複一年地沉默著。
那年,廟裏來了一個道士。
河東又河西,這寺院的廟產早已盡歸附近的一所道觀。道士們近來常到這裏來,他們肆無忌
憚地拿走了很多東西。廟裏隻剩下兩個老僧,他們如常地念頌經文,仿佛對周遭發生的一
切,全無知覺。
這個道士,卻很特別。
他很年輕,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他身上的道袍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洗過,覆滿了塵土和汙
漬,然而他卻給人一種奇異的清潔感覺。
他的身邊跟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孩子的眼睛清澈透亮,就像以前來廟裏上香的貴婦,項
間戴的水晶。
我好奇地看著他們,不明白像這樣兩個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所破敗的寺廟裏?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孩子的頭,俯身跟他說了什麼。孩子歡喜地跑到一邊去
玩,道士便慢慢地走了過來。
已經很久沒有人打掃過庭院,地上滿是腐葉,道士毫不在意地坐了下來。
他側麵的輪廓異常柔和,額頭光潔如玉。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廟裏入定的老僧。
當我又將陷入自己的迷思,他忽然開口:“你想成仙嗎?”
他的臉向前方微微揚起,就像是對著空氣發問。
然而他隨即轉過臉,看著我重複了一遍:“你想成仙嗎?”
我怔了一會,忍不住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多年沒有開口,我的聲音幹澀而生硬,連自己也覺得陌生。
“當然是。”道士說,“是不是從來沒有人跟你說過話?”
“是啊。”我歎息了一聲,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真的能聽見我說話嗎?”
道士沒有回答,隻是微微笑了笑。
我不由得歡喜起來,起先是一丁點兒,然後慢慢地蕩漾開來,布滿了整個胸懷。經過了這麼
多年的時間,終於有人能聽見我說的話。
我脫口問他:“你是誰?”
道士說:“我是玉清子。”
“你從哪裏來?”
道士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迷惘的神情。“我也不知道。”他說。然後他又一次提出了那個問
題:“你想修煉成仙嗎?”
我從花魂那裏知道修煉的含義,它們都期盼著得到仙緣,飛升成仙,就可以長生不老,不必
再入輪回。可是我想不想成仙呢?
我考慮了很久,問:“成仙之後,是不是就不會再感到寂寞?”
一絲驚異的神情從道士眼裏掠過,他長久地凝視著我。然後他說:“不,神仙也許是這世上
最寂寞的人。”
我大笑起來,“既然如此,為什麼我還要成仙?”
道士不說話,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我。他看起來隻是一個弱冠少年,然而那瞬間他的神情卻讓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我說過話的老和尚。
“隨便你吧。不過以後你要是想成仙了,大喊三聲:‘我想成仙’。我就會來找你。”
他站起來,好像是要走了。
我連忙說:“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點頭,“你問吧。”
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麼?”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小時候我以為我是個和尚,可是現在我知道不是。我甚至知道我不是一個人,
我不會走路,我沒有手,我說的話沒有人能聽見,我看不見自己。我本來以為我永遠也不會
知道了,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請你告訴我,我是什麼?”
道士默然良久,說:“也許你不知道,會更好?”
我固執地說:“不,我想知道。”
道士歎了口氣,正想回答我的時候,孩子跑了過來。他驚異地看看道士,又看看我,問:
“師父,為什麼你要和它說話?它能聽得見嗎?”
道士微笑,“它聽得見,它有心,所以它就能聽得見。”
孩子睜大了眼睛,“可是,它怎麼會有心呢?”
道士看看我,“所以它很特別。”
孩子好奇地看著我,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睛。
道士牽起他的手,轉身走了,就像完全忘了我剛才的問題。
我很著急,如果他就這麼走了,也許我一輩子都等不到第二個人能回答我。所以我準備大聲
喊住他。
他卻忽然站住,回過頭,笑笑說:“梨樹,你是一棵梨樹。”
三
自從我明白我並不是一個人,我想過各種答案,有些甚至匪夷所思。
卻從來沒有想到過,答案如此簡單。
原來我隻是一棵梨樹,原來春天裏覆滿我腳邊的白色花瓣,是從我自己身上飄落下來的。可
是,我和我身邊那些春華秋實的梨樹並不一樣。
我有心。
那麼,為什麼我卻有一顆心呢?
日複一日,我不停地思索這個問題,卻始終得不到一個答案。
這年冬天,寺院發生了一場大火。廟裏隻剩下最後一個老和尚,他在禪房裏,沒有出來。後
來我想,也許他是故意不出來。
我身邊的梨樹,都在大火中死去,奇怪的是,我卻活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有心的緣
故?
斷梁的碎片掉在我腳邊,殘留的金粉記錄著這裏曾有過的興旺,然而現在,這裏隻剩下一片
廢墟。
此後我更加孤寂。
四
我數著枝頭花落的次數,計算時間的流逝。
第十二個年頭,我認識了一隻蜜蜂。
每年花開的時候,都有很多蜜蜂來采蜜,我從未在意過。然而那一隻,實在很特別。
它不像是來采蜜的。它像一隻蝴蝶那樣,在空中上下翻飛。然而它隻是一隻蜜蜂,所以這情
形看起來十分可笑。
當它飛累了之後,它停在我麵前的一塊大石頭上。然後,它抬起兩根細細的前肢,像人那
樣,伸了個懶腰。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它驚跳起來,在空中盤旋著,警覺地地四下張望。
我愕然地止住了笑,呆呆地望著它。
它來到我麵前,死死地盯著我看。忽然它笑了,說:“原來這世上,不止我一個異物。”它
的聲音嘶啞,很難聽。然而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跟我說過話,所以我並不在意。
我問:“為什麼是異物?”
它奇怪地看看我,“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很特別嗎?”它鄙夷地望著正在采蜜的同伴們,“跟
那些愚蠢的家夥不一樣?”
我說:“是啊,是很特別。”
它似乎很高興,又像方才那樣不斷地在空中飛舞。然而我卻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我
問:“你在幹什麼?”
“我在汲取天地間的精氣,”它邊飛邊回答我,“我在修煉。”
修煉,為什麼每個人都要修煉?
“你想成仙?”
“是啊。”它忽然停下來,看著我問:“你不修煉嗎?”
“我不想成仙。”我想起那個道士的話,“做神仙太寂寞了。”
“哼!”它冷笑,“誰說的?那一定是個做不成神仙的人。”
是麼?我想起道士冰雪般的麵容,將信將疑。
它重新飛舞起來,不再理會我。
我怔怔地看著它發呆。我想起那個困擾我很多年的問題,經過這麼久我才遇到一個同伴,我
不想放過這個機會。於是我問:“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這樣特別?”
它停下來,困惑的看著我。良久,它才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想這樣的問題?”它忽
然不耐煩起來,“你可真是古怪。我必須專心,不專心就不能得道飛升,你這些奇奇怪怪的
念頭會打擾我。也許我應該換個地方修煉。”
我不由擔心,怕它真的就此離去,這些年我實在太孤單了。我小心翼翼地說:“我不會再問
你這些問題,你專心修煉吧。”
它看看我,沒有作聲。我想它其實也很寂寞,所以它也並不是真的想要離去。
它一直在我身邊修煉,雖然它不再和我說話,然而望著它飛舞的身影,總感到從未有過的踏
實。
夕陽西下時分,蜜蜂們都要回巢了,它不情願地跟在後麵。
我問:“明天你還來嗎?”
它狡黠地看著我笑,“你很希望我來嗎?”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是。”
它笑著飛遠,風中遠遠地傳來它的回答:“那我就來吧。”
整晚我未曾合眼,我莫明地緊張,擔心它會食言。我呆呆地望著明月從東邊升起,然後劃過
中天。靜夜中,我的心跳清晰可聞,我第一次如此確知它的存在。
東方初白,第一縷陽光灑在我的臉上。晨曦中,我看見它隨著蜂群迎麵飛來。它看起來那樣
與眾不同,我不由得欣喜若狂。
從此,它天天都來到我身邊。
修煉的內容單調而枯燥,就像很久以前,僧人們念頌的經文。
有一次我問它,要這樣修煉多久?
它說:“我已經修煉了九十年,再有十年就可以幻化人形。”
它這樣說的時候,還扭動了幾下腰肢,就像一個妖嬈的女人。
我忍不住大笑。
它慍怒地瞪了我一眼,“等我能夠幻化人形,我就會成為世上最美的女人!”
我不明白幻化成人形又有什麼好?但是見它如此認真,我便不由自主地附和。
它又高興起來。它總是這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它在我身邊飛舞的時候,我微笑地看著,從未感到過厭倦。我想,我真的孤單了太久。
五時光,毫無滯塞地流逝。掐指算來,已是我和它相識的第十五個年頭。她用手推我,“怎樣?”我眯起眼睛,她在我麵前得意地轉圈。微風徐徐,衣袂輕揚,粉綠的軟緞裙在陽光下有如波光粼粼。“很好啊。”她撇了撇嘴,“為什麼你隻會說這一句話?”我說:“因為真的很好。”她又笑了,嘴唇像月牙兒一樣勾起,有如牙雕的麵龐泛出喜悅的瑩潤。我不由得失神起來,她真的是一個很美的女子。五年前的記憶湧上心頭。“我可以了!我可以了!”她赤身裸體地站在我麵前,欣喜若狂地叫著:“你看,我可以了!”“我太高興了。”她抱住我,她溫暖而柔軟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她的眼淚浸潤了我的臉。我們誰也沒覺得那有什麼不對——我是一棵梨樹,而她是一隻蜜蜂。雖然她已經幻化成一個女人,但我卻仍然是一棵梨樹。然而,當我看著陽光下的她,卻忽然想起那時她白玉般的胴體,不由一陣眩暈。她又變回原形,在我身邊飛舞,一如從前。我微笑地看著,也一如從前。我問過她,為什麼還要繼續修煉?她很認真地說:“幻化人形隻是第一步,要想真正飛升成仙,還要修煉很多年。”我忍不住說:“成仙到底有什麼好?”她沉思了一會,搖了搖頭說:“我也不清楚。可是做了神仙,一定有很多好處,否則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爭著想成仙呢?”我說:“你真的沒有想過,也許做神仙並不好?”“為什麼你要這麼說?”她盯著我看,“你已經說過好幾次這樣的話,是不是你不希望我得道成仙?”我一怔,很久都沒有說話。她忽然歎了口氣,“你總是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心事。你總是想得太多,所以你什麼事也不會去做。”說完,她又繼續去修煉。我覺得羞愧,她說中了我的心事。我不希望她得道成仙,那樣她就會離開我。我已經習慣了她在我的身邊,回到從前那種孤寂的日子,讓我感到有些恐懼。她在陽光下飛舞,透明的雙翼泛出金色的光芒,在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美麗的弧線。我著迷地看著。驀地,我湧起一陣衝動。我大聲說:“我希望你早日成仙,真的!”她停了下來,靜靜地望著我,我也靜靜地望著她。良久,她輕輕地說:“你放心,就算我成了仙,我也不會離開你的。”原來她如此清楚我的心事,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濕潤起來。六我覺得一切都讓我心滿意足,可是她卻越來越沉默。她常常一動不動地坐著沉思,我問她在想什麼,她總是不肯說。我覺得她眉宇間鎖著一絲憂愁,這神情讓我也跟著憂愁起來。有一天,她說:“你也一起來修煉吧。”她已經很久沒有勸說我修煉,我直覺地回答:“為什麼要修煉?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惴惴不安,我想,如果她繼續勸說,也許我真的會答應她。可是她沒有,她隻是沉默地回過頭去,我不由悵然若失。我想她一定懷著很重的心事,否則她不會在修煉的時候,不小心撞進蜘蛛網裏。我不知道斷垣間何時結了一個蛛網,我聽見她一聲驚呼,抬起頭時天地間,生生相克。她雖然修煉多年,蜘蛛卻仍然是她的克星。她絕望的驚呼,像利刃劃過我的心頭。生平第一次,我後悔我未曾修煉,如果我能幻化人形,就能救出她。此刻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隻黑色的大蜘蛛飛快地爬過去,朝她伸出了毛茸茸的前肢——那個時候,我聽見了一陣腳步聲。雖然輕得像風聲,然而真的是腳步聲,有人來了!後來我一直在想,那座廢墟,已經幾十年沒有人來過了,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會有人來呢?也許那就是緣分吧!來人是一個書生,看起來像是迷了路,逡巡著走了進來。她在蜘蛛的身下掙紮著,我焦急地喊著:“救救她!求你救救她!”可是他什麼也聽不見。書生在我身旁站了片刻,茫然地四下望了望,然後轉身想要離去。我們隻有這個機會,我當然不能讓他走。我拚勁全身的力氣,折斷了一根枯枝,“啪”地打在他頭上。書生嚇了一跳,他困惑地移動目光,終於看見了角落裏的蛛網。“咦?”書生走過去,趕走了蜘蛛,救下了蜜蜂。他把它捧在手心裏,善意地對著它笑。那笑容連我都感到溫暖,我從心底裏感激,他真是個善良的人。陡然,它飛起來,繞著書生,上下舞動。我微笑地看著,就像以前看著它在我身邊飛舞。然而,這景象漸漸變得刺目,就如同一根針,刺進了我的眼睛。書生走了。它呆呆地望著那人消失的身影。“他真是個好人。”我默然不語,它的語氣裏有什麼讓我莫名地惶恐。它有些奇怪地看看我,卻什麼也沒有說,又開始顧自修煉。我一瞬不瞬地盯著它看,睜得眼睛都酸了,也不肯眨一下眼睛,仿佛生怕閉上眼又睜開的時候,它已經不在了。它沉思的時間越來越長,話越來越少,有時候它一整天都不跟我說話。它常常凝視書生離去的方向,然後發出一聲歎息。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憂慮,好像全無覺察。隻要它還在我身邊,我就滿足了。這樣過了很多年。那書生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我想他已經老去。我也已經活了很久,一般的梨樹在我的年紀早已死去,而我的身體卻像年輕時一樣,毫無異樣。我不無得意地想,畢竟我是一個異物,所以我才能陪伴它。有天,當她又陷入沉思的時候,我忍不住說了出來:“你別再想他了,他說不定早就死了。”她吃了一驚,然後她回頭瞟了我一眼,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譏誚眼神。我怔住了,隱隱明白我說了一句蠢話。第二天,晨曦初現時分,我沒有看見它的身影。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它不會來了。果然,這一整天它都沒有來。我夜不能寐地熬到了下一個天明,還是不見它的身影。再下一個天明,依然如此……她不辭而別,再也沒有回到我的身邊。我懷著一絲希望,年複一年地等待著。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數著天上的星星,無法入睡。當我再也無法容忍的時候,我大聲呼喚,四野回應著我悲哀的嚎叫。我曾經度過很多年的孤單的日子,但那時我的心中並沒有這樣的牽掛。有時我會想起最初遇見的女人,但她隻是一段故作憂傷的記憶。我回想回想它和她,一隻蜜蜂、一個女人,每一瞬間的音容笑貌,都像有一把利刃劃過。它離去後的時間,對我失去了意義,我茫然地望著頭頂的白花凋落,懶得再去計算。終於,在一個夢中,我大聲地喊:“我想成仙、我想成仙、我想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