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二年五月甲子日,李茂貞領兵入朝,被昭宗阻於安福門外,然後殺宰相韋昭度、李溪;欲廢昭宗而改立吉王,終因太原兵動而止,黯然而退。
就是那動亂的一日,崔蘊在家中生下李茂貞的第五個兒子,他帶著渾身的淩厲殺氣從長安歸來,甲胄未脫,劍尖血跡未幹時聽到兒子的哭聲。嬰兒雙目微閉,身體泛出淡淡的粉紅,四肢有力的伸出,在響亮的哭聲裏不停的揮舞擺動。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嬰孩,可霎那間李茂貞心中悸動,百感交集。沉默了許久,他跟躺在床上的崔蘊說,孩子就叫李塵吧。
崔蘊擠出一絲力氣點頭,嘴角浮起微弱的苦笑。望著嬰兒啼哭的可愛模樣,驀然間,她想起了壓在枕下的那塊藍色的圓石和越州城外的那個孩子,然後一個想法不可抑製的占領的她的腦海,使她煞白的臉色漾上可怕的紅色,眼底溢滿了恐懼。
到現在剛好十月。
在這樣權貴而又顯赫的家庭出生,又是家中幼子,李塵自然得到了父母寵愛,自小的生活可以說得上一帆風順,甚至有點平淡無奇。
崔蘊在李塵四歲那一年發現的他異於尋常人的聰慧。那時她站在外麵書房的外麵,屋內除了李塵,還有幾個李家的孩子,西席先生本來是在房間裏緩慢的踱步行走,教著孩子們念詩經,“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然後清脆的童音接著他蒼老的聲音響起,先生尋著聲音看去,竟然是屋內最小的孩子抑揚頓挫的誦著,而手裏並無任何書籍,孩子目光湛然,從《漢廣》背到《柏舟》,先生手裏的書滾至地上,臉上全然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崔蘊站在屋外,腦中混混,反複的都是李塵的童音,忘記了世局紛亂,戰火連連,大唐王朝不日將傾的事實。幾年來,不經意的時候,她總能想起想起一些莫名的,走在時間之前的,零零散散的細節。
與崔蘊的隱隱不安相反,李茂貞格外欣喜從先生那裏得知這個消息,大笑的胡子不停顫動,將朝中封他為歧王的詔書隨手扔到了一旁,用一種心滿意足的語氣說:
“我出自草莽,識字不多,想不到我的兒子居然如此聰慧!有子若此,曹孟德亦不如我!”
李塵十歲前就已精通文史,處處皆可引經據典,讀諸子百家,理解分毫不差,出口便可成章,在外頗負神童之名;十歲之後,又沉醉於陰陽、圖緯、算數、天文這些百家學說。此時,朱溫滅唐,建立了梁朝;他的父親開岐王府,置官屬。彼時他雖然早慧,可依舊是孩童心性,生活豪華的庭院中,除了每日的玩耍與讀書外,他察覺世事大變,卻是從父母的的一次談話開始。
多年後他依然記得母親那嚴肅的麵孔。在他的印象中,母親曆來不多講話,也極少插手府內的事情,就算是父親姬妾無數,母親都未出現過那日的神情,可那日確是異常。她站在大廳中,平靜的眼底是嚴肅且果斷的光芒,一字一句的跟父親和靜默一旁的父親幾名心腹說:“當今天下數分,朱溫,李存勖兵力,占地並不弱於你。唐氏雖亡,但依舊是民心所向,如今你已經有帝王之實,至於帝王之名,不過一字罷了,也並非那麼重要。”
天佑三年的一個清晨,李塵知道曆世三百年的煌煌大唐王朝,就這樣的結束。他帶著心底初經塵世的些許痛楚,茫然的離開的前廳。那種空蕩蕩的感覺不止一次的徘徊在他的心底,糾纏了他數年。即時他自己被封地為王,有了一個光彩的名號,可他全然不在意,他所看到的,都是家中的哥哥們為了權力,各呈心機,爭鬥不止。
最初,他以為母親並不知情,某次他隱晦的跟母親說出,母親臉上浮起蒼涼的苦笑,對他說,“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許多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