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十年冬(1871),北京城,奉淵河胡同。
馬車漸漸停下。張二娘撩起簾子,眯眼兒笑道:“大清早兒的,丫頭們,起來了起來了,一個個的,別睡腫了眼主人家不要你。”
怎生聽著就像是窯子裏的老鴇在喚姑娘們呢。蘇禾睜開眼,感到眼皮有些黏糊,用力眨了眨,隻見張二娘說話的時候嘴裏呼出白色的水汽,帶著北京城冬日的寒意。
“已經到了?”蘇禾不像車裏其餘四個小丫頭那般不愛說話,怎麼著她上輩子也活過將近三十年了,跟真正的清朝小丫頭還當真是不一樣的。
張二娘聽她問了,便道:“可不是麼,連趕數趕的,一整夜沒合眼呢,就讓你們睡得個安穩。這是奉淵河胡同,大抵是京城的西南方向,你們姐妹兒幾個互相把頭發整整,都下來吧。”
蘇禾有些不大熟練地綁好頭發,將又粗又亮的大辮子往後一甩,就跟著其他幾個丫頭一齊下了車。外頭天還沒亮堂起來,湖藍色的周圍霧蒙蒙的,隻遠處星星點點的火光。蘇禾哆嗦著縮了縮脖子,前頭幾步的張二娘回頭喚她,她應了一聲,便快步跟了上去。
沿著青瓦灰牆一路向前走,天邊漸漸亮起來。折過一個回彎兒,繞過大院兒東南方向的主家大門樓子,幾個沒見過市麵兒的小丫頭忍不住停下來望上一望,隻見宅門口豎著一方影壁,影壁上刻鏤著凹凸的浮雕,光線不分明,蘇禾也沒有仔細看。繞過影壁,便是大宅門了。門樓兩端各兩個石墩兒,寬闊的門簷下懸著兩個大紅燈籠,穗兒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往裏跨國一步欄便是雙扇朱漆門,與門簷兒相比稍顯狹窄,不像王府官宦人家的廣亮大門那般宏偉,但卻有著恰到好處的內斂。大門緊閉,楃欄上畫著各式的花樣,襯著門上方架著的暗色匾額上金色的“程府”二字,又顯出一番別致。
隻是一會兒,張二娘便領著他們走開了——以她們的身份,自然是走不得這大門的。不一會兒來到了東麵的黑漆角門,張二娘一麵囑咐著幾個丫頭進了府說話做事要謹慎,一麵用捏著帕子的手輕輕叩門。實時便有個中年布衣男人開了門,對著張二娘笑臉相迎,恐怕早已候在裏頭。張二娘往那男人手裏塞了什麼東西,便回頭衝蘇禾她們招了招手,示意她們跟上。
這條路,總歸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蘇禾在心底歎道,誰讓自己偏不巧撞上了穿越這檔子事兒呢,誰讓自己偏不巧的不巧又穿到了程朱理學大行其道、女子地位甚是不怎樣的清朝呢。——進府給富貴人家做奴婢,咱又不是家生子兒,總不會一輩子做奴婢吧。蘇禾咬了咬嘴唇,我蘇禾是誰,上輩子帶著一張MBA文憑、一張五千美元的銀行卡以及一個空蕩蕩的行李箱闖蕩紐約,在外企從小經理一路扶搖直上至副總裁的蘇禾啊。
“蘇家傻妞,又在發呆了,張二娘叫你進去呢。”有人扯了扯蘇禾的袖子。蘇禾將思緒從記憶中抽回,抬起眼,麵前站著的小丫頭笑意盈盈地望著她,黑亮的眼睛,圓臉盤兒,微胖,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這丫頭活潑,叫鳳喜,跟蘇禾現在這副身子差不多年紀,這幾日混熟了,經常叫蘇禾傻妞的。蘇禾笑笑,也不介意,就跟著進了角門,那中年男人轉身將門閂上。
“王六,夏爺最近可好?”張二娘跟那被稱作王六的中年男人在前頭慢慢悠悠地走著,扭頭問道。
“夏爺好,勞煩二娘掛念著。”王六笑著道。
“現在起了?這才什麼時辰,夏爺不容易啊。”
“老太爺、小老夫人、老爺太太照顧著咱們呢,夏爺應該的,我替夏爺謝謝二娘。”王六說著便衝張二娘拱手。
“不敢當不敢當,程家是咱們的老主顧了,夏爺交代的事情,我張翠玉無論如何都會想著讓夏爺滿意的。這會子指明要的這幾個丫頭我都給帶來了,身世清白是底線,自然不用說,論資質也不差乎之前兒的幾批丫頭小子,都是聰明伶俐的孩子。”
“頭幾批孩子老爺太太都還在誇呢,夏爺也直說二娘有眼光,以後這物色新的下人們可都少不了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