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願早晨去櫃台,發現蔣操的屍體已不翼而飛。
這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一點都不吃驚。
使他感到吃驚的是那個暗中控製安寧小鎮的人。他簡直難以想象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居然能讓這小鎮許多年來連一次爭吵都未曾發生過。
現在他已猜出小鎮安寧祥和的原因——這裏的人看起來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但都屬於一個神秘的組織,由那個神秘的主人控製著。
這裏並不禁止外人入內,但一個外人在這裏住不長。
蔣操在被鄭願這個“外人”殺死之前,也許曾要過許多外人的命。
謀殺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進行。這裏的人對付外人。
當然是眾誌成城。
海姬當然是他們中的一員。
鄭願甚至已開始懷疑海姬的真實身份,懷疑海姬是那個神秘的主人派來監視他的。
他很後悔讓海姬住進自己家裏。他認為海姬或許是條毒蛇,這條毒蛇終究會咬人,而最可能被咬的,是花深深,是他的妻子。
他要想辦法補救。
無論如何,他不想讓已懷孕的愛妻受到半點傷害。
他想過許多補救的辦法。
首先想到的是走。
三十六計,走為上。他和花深深不可能在和一群虎狼對抗中占便宜。更何況花深深有孕在身,需要愛惜。
還有一個辦法是留下來,暗中查深,找出控製安寧鎮的神秘主人,殺掉他。
但這個辦法太危險,而且成算極小。一旦失手,將招致瘋狂的報複。他不能也不願拿愛妻的性命開玩笑。
他也想過留下來,盡量小心翼翼地過日子。但這辦法顯然行不通。
就算他加倍小心,別人也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蔣操昨晚的暗殺,就是明證。
他該怎麼辦呢?
鄭願在心裏歎息。他反複告誡自己一定要鎮定、要冷靜,一點都不能慌,更不能顯出一絲慌張的模樣來。
被狼吃掉的人,大多都是因為驚慌。麵對虎狼的時候,你越是慌張,它們對你的肉也就越有興趣。
鎮定也是一種勇氣,而且是一種超凡的勇氣。
孔老夫子今天的臉色一直不太好,也沒心思教學生們讀書。他隻吩咐學生們把昨日的功課再好好溫習一遍,自己就一路冷著臉回到破舊的臥室裏,撿了幾顆鹽豆扔進嘴裏,從碗櫃裏摸出酒壺抿了一小口,歎著氣進了同樣破舊的書房。
書房裏有人在等他,一看見他走進來,都主動起身,朝他鞠躬:“夫子。”
孔夫子板著瞼,一聲不吭地走到書桌後麵的破藤椅邊坐下,眼皮耷拉著,好像很煩看等他的幾個人。
等他的人一共有三個,三個都是濃眉方臉小眼睛的矮漢子,胡碴都很重,肌肉都很結實,看起來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穿紅袍的是鎮中生藥鋪的朝奉,穿藍衫的是倒也酒樓的大掌櫃,穿灰衣的則是替孔老夫子打雜的仆役。
他們都恭恭敬敬地垂手站著,頭埋得低低的,就像三個做錯了事,念了別字的學生,在向孔夫子認錯。
半晌,孔老夫子才有氣無力地道:“我沒有怪你們的意思。都坐下吧!”
三個人仿佛都鬆了綁似地悄悄呼出一口氣,三個人同時點首為禮。齊聲道:“謝座。”
但他們並沒有坐下。
孔老夫子歎道:“我早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我早料到了。”
倒也酒樓的大掌櫃撲通一聲跪倒,惶聲道:“是屬下自作聰明,以致壞了大事,請夫子責罰。”
孔老夫子微喟道:“大事倒未必就壞了。甚至可以說,昨晚的事是件好事,很好的事。”
他抬起眼睛,淡淡地看著大掌櫃額上的冷汗,緩緩道:“至少,他們現在已弄明白了兩件事。其一,鄭願的武功的確驚人。五號的劍術已相當不錯。出手既快且狠,輕功更是獨樹一幟,可五號居然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這就證明要對付鄭願,切不可硬拚。其二嘛……”
孔老夫子的神情一下厲害多了:“我們證實了海姬的反叛。昨晚若非海姬出聲示警,鄭願不死也會受重傷。”
他將目光移向灰衣仆役,冷冷道:“海姬是你一手提拔的,你準備怎麼辦?
灰衣仆役鎮定地道;“我不相信她會反叛。”
“哦?”
“海姬示警的目的,絕對不會是幫助鄭願?”
孔老夫子道:“為什麼不會?你別忘了,東海三神君是鄭願殺的。”
灰衣仆役道:“但海姬若存心報恩,沒必要去中原尋找雇主,沒必要自告奮勇攬下這樁重任。就算她會離開我們,也絕對不會反叛。”
孔老夫於道:“昨晚的事,怎麼解釋?”
灰衣仆役道:“我無法解釋,但海姬一定會有合理的解釋。”
孔老夫子往椅背上一靠,閉上了眼睛;“叫她來。我想聽一聽她的解釋”。
如果鄭願在這裏,一定會大吃一驚。
統治安寧鎮這群虎狼的人,居然會是這麼樣一個糟得不能再糟的老頭子。
可惜鄭願不在這裏,鄭願又去了倒也酒樓。
他想看看蔣操的“失蹤”有沒有影響酒樓的生意和酒客的興致。
滿窗花一看見鄭願,就眯起好看的月牙眼甜甜地笑了:“昨天還說沒必要呢,今天可比誰都來得早。”
鄭願的確來得太早了點。酒樓剛開門,他是第一個酒客。
鄭願微笑道:“我喜歡早上喝酒,而且,也喜歡一人靜靜地喝酒。”
滿窗花用歡悅俏皮的聲音道:“而且,不要錢的酒,不喝白不喝,是嗎?”
鄭願一笑。
他依舊隻要了兩角酒和兩碟小萊,坐在昨天坐過的座位上。他喝的很慢。
他相信不一會兒這裏就會酒客盈門,他準備好好觀察一下他們的神情。
可他錯了。
他等了足足半個時辰,也沒有見第二個酒客。
滿窗花哼著一支蠻好聽的曲子,遠遠坐在櫃台裏,根本沒有要和他塔訕的意思。
鄭願隻好聽她哼曲子。
聽了一會兒;鄭願就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聽過這支曲子了。
他的心忍不住狂跳起來。
等他聽完她哼的第二支曲子時,就已能完全肯定她哼的是什麼地方的曲子了。
他在海上聽過。
那一年他為追殺“花癡”敖天放和“血魔”項怒時,到過黃海中十幾個島嶼,那裏有許多漁民,來自東瀛扶桑。
他聽漁民們唱過歌。他還記得東瀛歌曲那種特有的韻味。
他暗殺東海三神君前,曾在東海各處追蹤了很久。他遇到過倭寇和浪人,也聽他們唱過歌。他也記得那些歌的曲調。
滿窗花哼的曲子,隻可能源自東瀛。
海姬精擅忍術,她曾流落東流。滿窗花難道也和海姬有相似的命運?
這裏還有多少人,會唱東瀛的歌曲?
這安寧鎮上的人,真的彼此不往來嗎?
他們是真的彼此之間從不交談,還是僅僅在有外人在場時如此?
他們如果在沒有外人時,說話是用漢話,還是用扶桑話?
鄭願在心裏歎息。
滿窗花終於開始著他,和他說話了;“鄭爺,一個人想什麼心事呢?”
鄭願微笑:“我在擔心。”
“擔心?替難擔心?”
“替你擔心。”
滿窗花吃吃掩口輕笑:“鄭爺真會說笑話。”
鄭願歎道:“我不是說笑話。”
滿窗花膘看他,好看的月牙眼裏媚態撩人:“你真替我擔心?”
“嗯。”
“擔什麼心?”
鄭願道:“我擔心你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