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開篇(1 / 3)

愛情上,女人都有一本血淚史。

事業上,男人都有一部恩仇錄。

他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兒子叫林不寒。林不寒說了一句要幹什麼去,他睡著了,迷迷糊糊地沒有聽清,把腦袋伸出被窩,問:“兒啊,你說你要幹什麼去?”

“參加解放軍,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林不寒說。

是兒子的聲音,沒錯,兒子要參加解放軍,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是件好事。他同意了,說:“兒啊,這種好事,你怎麼不帶上爸呢?”

“人家不讓帶家屬!”林不寒把嘴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再說,茶葉店不能沒有您。爸也走,李掌櫃的生意就沒辦法做了。李掌櫃的兒子到學堂念書了,他念書,爸幫著李掌櫃的照顧生意,我去解放全中國,就這樣,爸。”

林不寒就這樣安排好了。他點點頭,抓住兒子的手說:“兒啊,不帶爸去也行,帶上二斤好茶葉給解放軍喝吧!”他摸著兒子的手,“你要早點回來,萬一爸死了,李掌櫃的生意得有人照顧,兒是李氏茶店的茶仙子啊!”

“他有自己的兒子,”林不寒挪開他的手,說,“爸,我走了。”

“等等,”他眨著眵目糊的眼睛,問,“兒啊,你今年多大啦?”

“十四了。”

“兒啊,十五歲你要回來。”他把腦袋又擱在枕頭上。“不管能不能解放得了全中國,爸得給兒說個媳婦,兒十五歲一定要回家,讓爸看著兒續上了林家的香火再死。”

林不寒答應了,從櫃子裏取出爸一直珍藏著的兩罐上等好茶葉,用布包了,把臉貼在爸隻露出一半的臉上,說:“爸要活著,不許急急忙忙地死啊!”

他沒有聽見,又睡著了。

林不寒星夜出了朝陽門,爬上拉煤的火車縮在角落裏,天沒亮就到了河北省張家口,太陽剛出來的時候他死磨硬泡地成為了一名解放軍戰士,把二斤茶葉交給了連長,領到一支三八大蓋槍,往地上一戳,槍口的準星正好到他的眉毛。

他再也沒有見到父親。他的父親叫林十度,林十度死了,這個故事第一個開口說話的人死了,不悲壯,也不淒惶,隻是一次通常的死亡。他一直惦記著爸爸的話,隻是不知道十五歲能不能回家娶媳婦,部隊從張家口往南一路打到高碑店火車站,離黃河還有千裏路,到長江就更遠了。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日,連長就把拿下高碑店火車站這一天定為他的生日,六月八日。

攻打高碑店火車站戰鬥打得激烈,林不寒扔出三顆手榴彈,比用步槍更顯得有把握又來得痛快。第四顆手榴彈他是從連長腰裏拽下來的,嗖地一下扔出去,把剛暈頭轉向爬起來的敵人一條腿炸飛了,然後開槍擊斃了已經丟了一條腿的人。清理戰場的時候他才知道,那也是一個連長。

“報告連長!”林不寒很高興,“我消滅了一個連長!”

“好!你很勇猛,而且聰明。”連長想了想,叫:“林不寒!”

“到!”

“派給你一個任務,往西七八裏,去拒馬河,天一擦黑就出發,給我抓個舌頭回來!”

他不知道什麼叫“抓舌頭”,連長一解釋他就明白了,就是從敵軍的陣地抓一個活人回來,讓他仔細敘述他們的情況,以利於我軍以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成果。連長交給林不寒一把手槍,讓他趕緊插在褲腰帶後麵,天已經擦黑了。

林不寒換了便裝,穿著一件開襟小馬褂,戴上一頂曬得發黃的大草帽,看上去更像店鋪的小夥計,誰也看不出來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他的任務是抓到“舌頭”後立即往回趕,部隊天亮以前要往西推進,連長、營長和團長一起擔心這麼不禁打的敵軍一定是往西撤了,退到了拒馬河一帶。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林不寒將跟劉屋相遇。

劉屋也要出門,他家的村子挨著拒馬河。父親劉大房支持兒子出門去,但不許他帶槍,身懷利器,難免殺心驟起。劉大房不放心兒子扛著老步槍在村子裏走來走去,這把槍是他用五斤茶葉換來的。祖上開始就貧寒,三代人種著不屬於自己家的土地,好在他能走善跑又愛扛能挑,九歲就進了縣城到江家茶鋪當夥計,現在三十九歲了,還是個夥計。這幾天要收麥子,江老板放他回家幫地主東家割麥。還因為一個傳統,每年麥收的時候都要在打麥場上“鬥茶”,正是各路茶商和品茶高手顯擺技藝的時候,今年輪到了他們村。

劉大房泡了一壺好茶,看著兒子,喜上眉梢地說:“我兒,快去快回,爸要跟你品茶,這可是藏在你爺爺身邊的好茶啊!不等明天給那幫假裝懂茶的王八羔兒操的們喝!”

“那王八羔兒操的成了團長了!”劉屋把老步槍掖到土炕的褥子底下,說,“就是咱村地主劉富的二小子劉有財。”

“劉有財自己搞的武裝,團長也是自封的,成不了氣候!”劉大房說。

“可王八羔兒操的回來了,帶著五個人把村西頭兩戶人家十幾口子人抓了起來,往拒馬河邊的蘆葦蕩子裏趕呢!”

“劉有財跟柳家和王家結仇了,柳家和王家分過他們家的地。”劉大房說。

劉屋氣狠狠地說:“那還是咱們村兒第一次解放時候的事呢!王八羔兒操的記仇!”

“我兒不要多說話,悄悄地去,悄悄地回,看你喜歡的王丫丫在裏頭沒有?”劉大房說,“王丫丫要是在裏頭,劉有財就是動了我兒的心尖了。”

“我還喜歡柳家的柳姑娘。”劉屋十分肯定地說。

“甭管是王家的王丫丫還是柳家的柳一眉,外鄉人,遷到咱們村落戶有年頭了,還是乾隆皇帝的聖旨搬來的。王家祖祖輩輩當先生,教書;柳家世世代代也當先生,行醫,像老爸到縣城為江老板賣茶一樣,都是咱縣裏祖祖輩輩有文化又有品行的人家。”劉大房用燒開的水燙著兩個蓋碗,怒怒地說:“那王八羔兒操的要真敢殺柳家和王家的人,你就帶上五斤好茶葉趕緊去縣大隊,讓他們出來製止,我估摸著來得及。”

“那倒是!”劉屋信奉爸爸的話,拿起警帽小心地戴在頭上,說:“老爸,我去瞅瞅。”

劉屋穿著從設計到做工都十分詭異的警服出了門,急急忙忙地往村西頭走,對把自己送進危險一無所知,因為他確實看上了王家的王丫丫和柳家的柳一眉,將來娶到哪個都幸福。娶了王丫丫,從此會識字;娶了柳一眉,有病就不愁。王丫丫和柳一眉一個十三,一個十二,都在縣城裏讀中學,大姑娘上學可是了不得,縣長那王八羔兒操的一共才讀過兩年私塾啊!自從春天在拒馬河光著屁股洗澡看見岸邊美麗的王丫丫和柳一眉,就決定離開江家茶鋪,這輩子要吃上皇糧才行,磨著老爸用五斤好茶葉換來了鹽警的差事,可鹽警隻發棍子沒有槍,他是惟一有槍的人。當然,知道的人不多,隻悄悄地給王丫丫和柳一眉看過,把倆姑娘看得滿臉歡喜,雙麵羞紅,都說他有一杆好槍。

剛出村口,他停住腳,一個不是鄉音的人問路。林不寒用草帽做扇子,扇著對襟馬褂,笑眯眯地問:“老鄉?不,長官,你們村兒哪地方賣小河魚?”

林不寒路上打聽清楚了,拒馬河畔的這個村有聞名十裏八鄉的小河魚,是一種天下少見的奇魚,有兩個頭,長到半寸死活也不肯長了,被人撈起裹上白麵放到油鍋裏一炸,味道鮮美。

林不寒把草帽又戴到頭上,依然笑眯眯地看著他說:“小長官?問你話呢。”

“我還不知道你問我話?”劉屋有心事,望著夜幕下的蘆葦蕩,不知是急是熱,冒出一頭汗來,說:“北邊,村子北挨馬路那家賣小河魚。不過天黑了,小河魚肯定沒有了!”

“哪邊是北呀?”林不寒左手揪著對襟小褂扇著,右手伸到後腰像是抓癢癢,笑眯眯地說,“小長官幫我指指。”

劉屋毫不設防地轉過身,抬起右胳膊用手指,想告訴林不寒哪邊是北。話還沒出口,一個冰冰涼、邦邦硬的東西頂在了他的腰上,而且挑過了警服直接挨到肉上。

叭的就是一聲炸雷。

這巨響的炸雷一點預備都沒有,冷不丁就在頭頂奪命般地轟響。就在炸雷玩命前的一刹那,一條一生來也糊塗去也糊塗的蟲子從樹上掉下,剛好落到了林不寒握槍的手上。林不寒天生怕蟲子,一生痛恨軟骨的東西,炸雷又給了他受之不起的一驚,手一抖,槍居然掉到了地上。

不是劉屋反應快,可能因為想告訴這個人北在哪裏的動作快,就在槍頂腰、雷炸響的同時他十分愛惜的警帽也離開了腦殼,他正好彎腰撿帽子,又拾起來手槍。

劉屋握著槍,看了看,遞了過去,說:“給你,別貼著我肉啊,癢癢。知道嗎?天下有人疼的人身上的肉碰哪兒才都癢癢呢,我老爸說的。”這是他們兩個多少年也終沒理清脈絡(原則或方法)的一件事。林不寒堅持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威懾力震住了劉屋,劉屋堅持主張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林不寒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隻認定他是一個笑眯眯的“笑麵虎”,陰險,狡猾,甚至有點賴。

不管是怎麼回事,反正槍又回到了林不寒手上。他拿著槍在劉屋的腦門上晃了晃,說:“告訴你吧,傻家夥,我不買小河魚,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來抓舌頭,現在你是我的舌頭了!”

“我舌頭能長在你嘴裏?盡媽的胡說!”劉屋有些氣急敗壞,倒是很誠懇,“先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那就到你家去吧!”林不寒被突降的暴雨打得睜不開眼,說,“你給我們連長老實交待你們部隊的情況,然後再讓我們團長審你一遍,要是兩回說得不一樣,你就死定了。”

“有什麼不一樣?”劉屋大聲說,“我們縣大隊就七個人。”

“七個人?”林不寒有些驚異,強忍著,問,“你們是什麼部隊?”

“我不是當兵的,可也吃皇糧!”劉屋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我是鹽警,看管鹽庫和賣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