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維納斯與阿都尼下(1 / 3)

她發了幾聲唉唉,又說了二十聲痛痛痛,於是二十倍的二十聲痛痛痛,和她呼應。

她聽到回聲起,就開始用號哭的調子,臨時隨口唱出一段淒楚動人的歌詞:唱“愛”怎樣使青年變奴隸,老人變呆癡,“愛”怎樣是愚中有智、智中有愚的東西。

她的歌兒永遠以哀傷結束,以悲痛終止。

她的合唱隊也永遠同聲應答,表示一致。

長夜已過,歌聲還不斷,真正叫人生厭。

情人的時光實際很長,雖然自覺很短。

他們那一套把戲,自己覺得趣味盎然,就認為別人當此情此景,也同樣喜歡。

他們的情談,往往開了頭,絮叨叨、膩煩煩,沒人能聽得全,也沒人知道什麼時候完。

除了無聊的聲音,像唯唯否否不離口,還有什麼和她把漫漫的長夜一同守?

這種聲音一叫就應,就像酒保的尖喉,對那種性情乖僻的顧客,強把趣兒湊。

她若說,非唯唯,是否否,它們也就說否否;她若說,是唯唯,非否否,它們決不說否否。

看!雲雀輕盈,蜷伏了一夜感到不受用,從草地上帶露的棲息處,盤上了天空,把清晨喚醒。隻見從清晨銀色的前胸,太陽初升,威儀儼儼,步履安詳,氣度雍容。

目光四射,輝煌地看著下界的氣象萬種,把樹巔山頂,都映得黃金一般燦爛光明。

維納斯對太陽早安說連聲,把他接迎:“你這輝煌的天神,一切光明的主人翁,每一盞明燈、每一顆明星所以亮晶晶,都因你借與光明,否則隻有黑暗昏暝。

如今有個孩童,雖是凡間女子所育所生,能借給你光明,和你借給萬物光明相同。“

她這樣說完,忙往一叢桃金孃林裏趕,一心隻想,清晨的時光已經過了大半,怎麼沒聽見她的所愛,有任何消息傳?

她傾耳細聽,聽他的號角和他的獵犬。

於是果然聽見它們一齊大聲猛叫狂喊。

她順著它們的這吠聲,急忙跑去不怠慢。

在她往前跑去的時候,路上的叢灌,有的摸她的脖頸,有的就吻她的臉,又有的抓住她的腿,叫她難把路趲。

她用力掙脫了它們這種緊裹慢纏,就好像樹林中的麀鹿,乳頭脹得痛又痠,連忙要趕到叢莽中藏著的麑鹿的身邊。

她這時聽出來,有大敵當前,背城死戰,就吃驚非淺;一個人,若忽遇毒蛇出現,嚇人地盤著,把他的去路恰恰擋得嚴,他就要又哆嗦、又打戰,挪一步都不敢;她覺到,群犬的吠聲表示它們畏縮不前。

也就同樣眼前生花,耳裏雷鳴,身上亂顫。

她現在知道,所獵的決非動物弱小,而一定是野豬粗暴,熊莽撞,獅驕傲。

因為吠聲永遠停在一處,又嘈又高,獵狗就在那兒帶著恐懼狂嗥大叫。

原來它們看到了敵人那樣地凶惡殘暴,便互相推讓,誰都不肯去搶先登的功勞。

這樣慘叫,讓她的耳朵聽來十分淒惶。

從耳朵傳到心裏,叫她心裏也起驚慌。

她隻嚇得麵失色,滿腹疑慮事不吉祥,腿軟手顫,口呆目怔,足難移來身似僵,四肢百骸齊解體,像兵士一遇主將敗亡,便四下裏亂逃亂躥,不敢再留在戰場上。

她這樣身發抖、眼發直,興奮得不自主。

接著又把驚慌失措的感官鼓勵安撫;對它們說,它們這樣怕,顯與事實不符,它們這是和小孩一樣,無端自己恐怖;告誡它們不要這樣全身哆嗦,骨麻筋酥。

她說到這裏,一眼瞥見了那被獵的野豬。

隻見它滿口白沫吐,又滿嘴紅血汙,似鮮奶和鮮血攙在一起,狼藉模糊。

於是恐怖第二次在她全身上傳布,使她瘋了一般,不知應該往哪裏去。

她往前瞎跑一氣,於是忽然一下又站住,跟著又跑回原處,大罵殺人該死的野畜。

一千種恐怖,支使著她奔向一千條路。

她亂跑,好像隻為去而複來,來而複去。

她的急勁兒,隻有她的慢勁兒能夠比。

就像醉漢,仿佛不論何事,都用心考慮,然而,他的腦子裏卻一樣也沒認真考慮,忙忙碌碌,亂抓一起,卻半點也沒有頭緒。

她先看到,在一叢灌莽裏,趴著狗一條,她就對那疲乏的畜生把它的主人要。

又看到另一條,想把血淋淋的傷舔好,因為治含毒素的傷,這種療法最有效。

又找到第三條,隻見它麵目淒愴神傷悼,她問它話,它隻嗚嗚狂吠長嗥,作為回報。

它剛停止了這樣逆心刺耳的長嗥,另一個厚唇下垂的畜生,抑鬱懊惱,也朝著蒼天一陣一陣地嗚嗚哀號。

於是一個接一個,都一齊開始狂叫;原先直聳的尾巴,都緊貼身後往地上掃;咬傷了的耳朵直甩動,血湧不止似海潮。

你曾見過,世上有些可憐的愚夫俗子,看到妖魔鬼怪、異兆奇象,便驚慌失據,帶著恐懼之心,把它們長久觀望注視,一心隻怕將要發生可怖的禍殃災異。

同樣,眼前的景象,叫她倒抽了一口涼氣,接著又把氣歎出,向死神大大發泄悲淒。

“你這猙獰的魔君,枯肉巉巉,白骨嶙嶙,專和愛作對頭,狠毒的化身,”她罵死神。

“地上的毒蛇,世間的骷髏,連笑都嚇人。

你為何把美扼殺,把他的生命暗中侵?

他活著的時候,本來氣息清香,容貌聰俊,能叫紫羅蘭都增芬芳,玫瑰花都增豔潤。

“他若是死了——哦,不可能,他不可能死。

難道你看到他那樣美,還不知自製?

但也可能。因為你本來是有目無珠,你隻狠毒惡辣地胡砍亂紮,視而無睹。

你的對象本是老邁衰弱,但你無的放矢,因此你的毒箭殺害了的卻是一個孺子。

“你若曾經警告過他,他就會和你答話,那樣你聽到了他,你的威力就要消煞。

命運之神因你這一著,定要把你咒罵。

她們本來叫你除莠草,你卻拔了鮮花。

向他發的應該是愛神的金箭,色麗彩華,不應該是死神的黑箭,陰森地把他射殺。

“難道你飲淚解饞,才湧起如許的淚泉?

悲愁的呻吟,於你會有什麼好處可言?

那一雙眼,本是教給許多眼如何顧盼,你卻為什麼把它們斷送,叫它們長眠?

現在造化不再理會你那操生死的大權,因她最完美的天工,你已經狠毒地摧殘。“

她說到這裏,像絕望的人,悲不自勝,兩眼怔忪,於是眼皮便像閘門合攏;晶瑩的眼淚,原先往香腮上汩汩直湧,彙成兩條水流,滴到酥胸,一時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