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時候,恰是日中之天,一輪烈日低低掛在空中,那些許薄薄的雲層,又怎生抵得那白得熠目的太陽光,便像是塊殘破大櫓被利箭刺穿了似的、給牢牢釘住了。大荒山上草木葳蕤,卻無不在太陽暴曬下顯得焉焉巴巴,沒半分活氣。
村中老話長談:“寧撞三更索命鬼,不上三伏日中山。”大荒山太陽委實太毒,饒是村中那些個身強力壯的樵夫也難以經受,加之本就不是伐木的時節,故盛夏之季無不早早停了活計,歇著去了。農戶們歇息不得,隻能披蓑戴笠,早早幹完農活,搶在太陽前頭歸家。至於那整個散發著熱氣的大荒山,則幾乎是誰也不願靠近。故一到七月,大荒山中就徹底沒了人影。
而今朝,卻偏生有不知好歹的外來客,正站在這噬人猛虎的脊梁上。
細說起來,則更令人稱奇,這外來客恰是一對兒,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一個不過髫年的小小女童。
那漢子方臉盤,丹鳳眼,闊嘴高鼻梁,黑針般的頭發紮成一束,生得一派威武。這漢子穿一身黑袍,負了一把通體烏黑的長劍,長劍雖奇,總也不過是尋常江湖中人的打扮。
女童則出奇地挽了鬟,飾了釵,妝了翠眉,裹了白得幾乎沒顏色的狐裘衣——如此穿著,著實引人注目的緊;可饒是這般,若有過客,第一眼落下去的還必是那美得不似人間之物的臉蛋。即便還隻是六七歲年紀,初初有個形狀,怕也好生難為了、女媧娘娘那雙巧到了家的手。
這一大一小,便像是對半空中的驕陽全然不懼似的,直從晨曉站到正午,那裹在厚重黑袍和狐裘下的身子,仍是一絲汗也未出,非但如此,兩人便是稍稍動彈下身子、發出些聲息,也未見有過。
山林的生靈幹脆把這兩人當作巋石略過,絲毫不加防範,幾隻麻雀抖著翅膀,一個個落在兩人身旁,更有一隻膽子大的,索性一振翅,飛到了那黑袍人的肩上。
便在這當兒,那黑袍人眼中寒光一閃,緩緩道:“這些個麻雀不過寸許大小,卻嘰嘰喳喳,嘹亮得緊,好生討人厭。還是莫要活在世上了。”一語講歇,周遭的麻雀齊齊身子一僵,倒在地上不再動彈了。
而那黑袍人卻又一皺眉頭,歎聲道:“算了,算了,鸞兒過去便對你們這些小東西喜愛得緊,看在鸞兒的麵子上,今次便放過你們。隻是仙家記性不好,分不清你們各自的身子,都將就一下罷!”語畢又一揮手,帶起一道微風,周遭的數隻鳥屍被這陣風刮過,竟又開始撲騰起來。不過多時,便紛紛拍翅飛走。
黑袍人抬起眼,目送幾隻麻雀飛走,卻不覺被高高掛起的太陽稍稍灼到眸子,不自禁把眼微眯起來。
他輕輕歎出一口氣,心中暗道:“時候又過啦!我何時才能有膽量,去看下鸞兒的埋骨處?近日便要赴那鴻門宴,卻不知...今後可還有機會?”黑袍人眸中的悲愴一閃既湮,接著又轉過視線,看向了身側的女童。
女童感知到黑袍人的視線,同樣微抬了抬頭,那雙空洞而憂鬱的點墨黑眸,筆直地望著黑袍人的眼睛。
黑袍人心中一突,癡癡地開口道:“鸞兒......”一語講出,黑袍人又一愣忡,苦笑著搖了搖頭。接著擺正了臉色,向女童說道:“蓮兒,爹爹不好,磨蹭這麼多時候;現在已經過了正午,今年也見不得你娘啦!待到明年今日,我們再來祭拜她罷。”
那被喚作蓮兒的女童垂下落寞的眼瞳,也不言語,隻是輕輕點了點頭。接著把自己幼小的手掌環進黑袍人掌心中,又稍稍加勁,拽個結實。
黑袍人心中一暖,原本冷峻的嘴角也不覺扯開一小抹微笑,他輕撫了撫蓮兒柔荑般的小手,調笑道:“快要築基的堂堂大修士,還要撒嬌哩!”語畢矮下身子,把身高堪及自己腰部的蓮兒抱了起來,先取了用作裝綴的金釵玉飾,又解開蓮兒頭上的丫鬟,也不再紮小辮,一頭及背的長發就這麼散著去了。
黑袍人把蓮兒抱在懷中,反複看過了那張巧奪天工的臉蛋,方才溫聲道:“爹爹尚有幾名老友還需一會,帶著你多有不便。蓮兒便在此地,伴著大黑等上三日可好?”
蓮兒攥在黑袍人胸前的雙手稍稍一緊,複又鬆開,接著輕輕點了點頭,身子微微一掙,便從黑袍人懷中脫走,遠遠跑了開,隻留下黑袍人愣在原地。
就足愣了這麼半晌功夫,黑袍人才回過神來,急急大呼道:“蓮兒,你可生爹爹氣了?”
跑出老遠的蓮兒聞聲回頭,輕搖了搖螓首,接著便轉過身子,不再理會那黑袍人了。
黑袍人苦笑道:“蓮兒如此古怪的脾性,卻不知是像誰?”
一頭幾乎有兩丈高的黑毛大羆也不知幾時站在了黑袍人身後,它屈下龐大的身子,圓溜溜的眼睛直跟著蓮兒輕靈的步子,直到她消失不見。
黑袍人輕輕一聲喟歎,他緩緩撫著黑羆的頸子,說道:“大黑,這幾日蓮兒便交托於你了。隻願...我那些個老仇家別瞅到這個機會便好。”
那黑羆對黑袍人低低一聲吼,接著一蹴地麵,平平躍出數丈之遠,而後手腳並用,遠遠跑了去;便在此時,那黑袍人突地化作一抹烏光衝天而起,不過一刹那的功夫,便再也尋不著他的影子。
不遠處的榆樹幹上,端坐著一個渾身素白的女童,正是褪去了鞋襪的蓮兒。
她不發一語地盯著黑袍人遠去的方向,眸中不曾散去的憂鬱逐漸變質,化作了絲絲說不清道不出的悵然,她輕輕啟開朱紅色的小嘴,對著寂冷的天空喚道“爹爹......”兀自傷神中,一朵早謝的樹葉卻突地闖入了視線,飄飄蕩蕩地落到地麵,疊在早早謝去而還未腐爛的榆花上。
蓮兒默然看過這番景象,旋踵垂下眸子,輕聲吟道:“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惹人淚。”
大羆在樹下站直了身子,應小主人以聲聲低吼,也不知是懂了蓮兒在吟些什麼,還是瞅出了她眼中揮之不去的哀色。
蓮兒微感寬慰,對大羆道:“大黑...”豈料剛剛出聲,大羆又驀地一聲低吼,與先前吼聲不同,這聲吼反倒蘊了三分暴戾、七分警戒,像是恐嚇,又像在提醒蓮兒。
蓮兒神色不變,隻是稍稍睜大了眸子環顧四周,而後表情稍稍一鬆,對大羆輕輕搖了搖頭。
那大羆尚不甘心,又提了音,接連吼將兩聲。蓮兒微皺了眉,說道:“大黑,你藏起來。”
大羆急吼一聲,反複在蓮兒和身後草叢之間看過之後,又和蓮兒對上眼色,仿若在詢她心意;卻見蓮兒依然板著俊俏的小臉,對大羆視若無睹,大羆無奈嗚嚕兩聲,隻得轉過身去,快步退進了樹林深處。
大羆堪堪退去,大羆方才看過的灌木叢一陣搖曳,突地躥出了一個小小身影。隻見他顛顛撞撞地來到坐著蓮兒的那棵樹前,便不再挪動了。
蓮兒坐在直愣愣地向斜上方展開的榆樹枝幹上,光潔的小腳丫來回晃蕩著;樹下那小童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就跟著蓮兒的腳丫不停地打著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