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依例,一本書出版前,要做一個序的。那麼,“序”什麼呢?——敘敘為什麼要寫“生”與“死”。為什麼?因為“生”與“死”——在我看來,是構成人類文明發展的基礎性四大原動力之一。這四大原動力是:1.文明與自然的矛盾動力人類一方麵是自然的產物,一方麵又是文明的產物。自然與文明的兩重基礎構成了人類的兩個最基礎的屬性,所以哲人才說,人是什麼?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獸性代表了自然屬性,天使代表了文明屬性。自然與文明,天生是矛盾的、衝突的,在矛盾中求和諧,在衝突中求發展。文明的產生既是對自然的升華,又是對自然的破壞。單從空間角度看,文明進一步,自然便退一步;文明的巨進,往往導致局部自然環境的毀滅。如我國的黃土高原,盛唐之前,應該還是一個草豐林茂的領域,後來便衰敗了,荒蕪了,樹也少了,林也沒了,水也黃了。中國古代都城從西遷到東,由北遷向南,自然環境的改變顯然是一個重要的原因。由此觀之,大唐王朝固然是中華曆史文明的一大驕傲,但在保護黃土高原的環境方麵,卻是一個失敗者。要特別指出的是,古人的優越在於,一方自然環境破壞了,可以奔向他方;今日的現實局麵是,一旦環境破壞了,已無地可遷。2.文明與文明的矛盾動力文明不但與自然矛盾,而且與自身也矛盾。舊文明與新文明往往水火不兼容。那情形有如賈寶玉與賈政,林黛玉與王夫人的矛盾。黑格爾所謂:構成悲劇的,並非好人殺死壞人,那是正劇;也非壞人殺死壞人,那是喜劇;又非壞人殺死好人,那是仇恨劇;而是好人殺死好人,那個才是悲劇。原本你也是文明的一種,我也是文明的一種。然而文明固然文明,新、舊相對,卻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雖然站在今天的角度看,這種矛盾形態十分複雜,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且你變我也變,我變你也變,但從曆史的長河看,新、舊文明的矛盾衝突,既是無可避免的,也是推動人類曆史進步的原動力之一。如封建社會必定取代奴隸社會,市場經濟終將取代小農經濟。3.個體與群體的矛盾動力個體概念清晰,群體則內容複雜,小到團體,大到人類,中間包括部落,包括企業,包括社區,包括民族,也包括國家。這矛盾古已有之,但因曆史的變化而定位不同。或許可以這樣說,不同文明類型的一個典型標誌,就是個體與群體的不同定位方式。例如,奴隸時代是一種定位方式,封建時代是一種定位方式,資本主義時代又是一種定位方式。定位永無止境,正像文明進步之未有窮期。4.生與死的矛盾動力人——凡人,總是要死的。有死必有生,有生必有死。從一個角度看,叫做生生不已,從另一個角度看,叫做吐故納新。本書討論的就是這四大基礎動力的第四個動力及其精神支撐點。以中國傳統文化而論,我們的祖先最是重生而輕死的。子路問孔子關於死的問題,孔子回答:“未知生,焉知死?”儒家既不喜歡言死,道家更不喜歡“死”這個命題。依湯一介先生的研究,世界上絕大多數宗教關心的都是“死後如何”,而我們中國的道家——道教關心的卻是“如何不死”。死,是多麼可悲、可哀又可驚、可畏的事情,我們的道教不研究這個,他們要超脫一步,研究用什麼方式告別死亡,最好是肉體成聖,羽化登仙。佛教在我國影響亦深亦遠,最有影響的派別,是禪宗與淨土宗。因為這兩“宗”與我們中國人的傳統觀念,尤其是在生與死的層麵頗為恰合,甚是相通。禪宗不重視定、慧雙修,特色是它的禪機,禪機即智慧,智慧即障礙,打破禪機便可解脫,一語通禪,四大皆空。淨土宗也不強調定、慧雙修。它宣揚極樂世界。它的獨特之處在於,隻要念佛,便可成佛。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西方極樂世界本不在遠,你隻消高頌佛號,那極樂之門便向你時時開放著。中國文化重生輕死,這是一個好傳統。而且我們中華民族無疑是人類曆史上最為勤勞,最不怕吃苦,最勇於吃苦,最具生存韌性與生存能力的民族。我們不像西方基督教文明那樣看待生死,更不像日本武士道那樣去對待死亡。然而,畢竟時代不同了。生為現代中國人,對於生與死,顯然應該具有開放的胸襟,具有現代的理念。所謂開放的胸襟,即不但應了解自己的母文化,還要了解別人,了解別人的文化與文明。所謂現代的理念,即生與死的觀念要現代化。以“生”而論,重生輕死固然不是壞事,但“生”也要講一個“生”法。中國傳統文化,對生是重視的,甚至是珍視的,但對個體生命顯然是重視不夠,對個體生命重視不夠,常常為著某種集體的名義,便可以將個體生命置之於不顧,甚至置之於死地,以至置之於死地而後快。例如,為一個禮教,便理直氣壯地犧牲千千萬萬個體的幸福、健康與生命。孔夫子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作為弱者一方的生命就有些貶值。後來儒學以“三綱”“五常”為立國立身之本,那後果更不好了。人分九等,生命的價值也分九等。姚期的兒子打死了郭太師,這郭太師是皇帝的老丈人,據說是個佞臣,姚期綁了兒子上金殿請罪。他的夫人與他同行,他滿意;他的義子隨他同行,他更滿意;他合府的仆人都自願上綁隨他請罪,他不但滿意,而且大為感動。他說:“我死為忠,子死為孝,妻死為節,你們大家成全老夫一個‘義’字,來、來、來,受老夫一拜。”如此種種,豈不荒唐!文天祥所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有義盡,所以仁至。爾今而後,庶幾無愧”。站在今天的立場看,世間一切事物沒有比人的生命更寶貴的。仁之所以為仁,在於認可珍視人的生命為第一準則;義之所以為義,因為它自覺捍衛珍視人的生命這個第一準則。且,既然珍視生命,珍視每一個生命便是題中應有之義,不可或缺之義。這其中當然包括弱者的生命,愚者的生命,貪者的生命,乃至垂死者的生命,犯罪者的生命,這樣的文明,始可稱之為現代文明。不但重生——重生命的質量,而且重死——重死亡的文明。死亡其實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單單有漂亮的生存,在生命的結束處,還隻能畫一個“,”,甚至“?”;唯有也把死亡計劃在內,不但生得漂亮,而且死得文明,那麼,才可以在生命的終結處,畫上一個“。”或者“!”。中國古人對生死之事,議論也多,最有影響的一種,乃是“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當然也是對的,而且既然人人必有一死,為什麼不讓自己死得重於泰山呢?!如果隻有泰山和鴻毛兩種選擇的話,那麼我想10000個人當中,怕有10000個人要毫不猶豫地選擇泰山。然而,我要補充的是,生命之價值,本身就重於泰山。生命之所在就是它自身的價值之所在。因此,身為現代文明時空段的現代人,不能輕言去死。為著某個物品去死,為著某種理念去死,甚至為著某種精神去死,若非時代性過錯,也當慎重研究。不但不能輕言去死,而且在將來的某一天,人類一定會集體約定廢除死刑。此無它,因為人類終將接受這樣的理念:人的生命是不可以被殺的。不但廢止死刑,一切導致人的生命非正常死亡的主導行為都將被廢止。俠要殺人,就要廢俠;禮要殺人,就要廢禮;法要殺人,就要變法;戰爭要殺人,就要中止戰爭。這自然是我們追求的未來目標,就今天而言,用一句話表示,即:不但要死得值,尤其要死得好。死得好,即要確立臨終關懷;即要善待每一個生命的終結;即要研究安樂死。生得快樂,乃幸福中最好的幸福。死得安樂,這生命才算有了一個幸福的結局。當然,首要的還是生存得好,生活得好。生活得好,包括從細節做起,包括從每一天做起,殊不知,一個好的細節,例如,塗上一支好的口紅,都可能歡快一天;飲一杯好的咖啡,也可能回味一月。人的生命,一頭是生,一頭是死,所以不見得人人屬於先鋒派人物,卻實實在在,我們每個人都如傑克?凱魯亞克所言,人人活“在路上”。這路上,有多少時日,我們無法知道,但我知道梅裏美的卡門有一句名言:“我一想起那一天,我就忘了還有第二天。”我以為,人生在世,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尋找“那一天”!史仲文2006年12月7日於石景山北方工業大學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