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紅樓夢》中的女子真能呼之欲出的話,我最願意見到的是湘雲。史湘雲不是《紅樓夢》中最美麗的女子,《紅樓夢》中最美麗的子女是黛玉、晴雯。但黛玉弱不勝衣卻尖牙利齒,雖可憐可愛但日久天長倒底也會令人隱隱生厭。史湘雲也不是《紅樓夢》中最聰明的女子,《紅樓夢》中最聰明的女子是寶釵。但寶釵溫柔敦厚卻壁壘森嚴,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去親近她,亦是一種遺憾。史湘雲無疑是《紅樓夢》中最令人愉快的女子,倘若她真能從太虛幻境中翩然而出,紅塵中頓生“執子之手,與爾偕老”的將會有多少人?史湘雲是《紅樓夢》中最快樂的人物。《紅樓夢》中有兩個人物的出場常帶來不絕如縷的笑聲:一個是史湘雲,另一個是王熙鳳。而王熙鳳攪起的笑聲雖出自於她八麵玲瓏、雅俗共賞的語言,卻更深刻的表明她討好賈母的功利心理,及旁人受製於她的灸手可勢的“笑”。而史湘雲的笑卻是真摯無邪的笑,發自天性,更皆出語諧趣。如:行酒令“這丫頭不是那鴨頭,這頭上哪有桂花油?”說不盡的俏皮,一時令人傾倒。史湘雲心意明媚,行動亦不屑猶抱琵琶半遮麵,舉手投足,痛快淋漓。史湘雲的曠達不是一種出世孤傲,而是一種入世的情趣。趁興的大塊吃肉,忘形的揮拳拇戰,偶而的男兒裝扮,白日裏的史湘雲佻達灑脫,顧盼間神采飛揚,須眉也自見拙。但一旦意興闌珊,也不負處子之靜。率性而為的史湘雲卻從不為逞一己之快而隨心所欲,旁若無人。很多女子都好使小性子以發泄或消除內心的鬱結。譬如黛玉、晴雯、夏金桂。隻是因著天性的修養不同,表現的形式相去甚遠;或似黛玉的尖刻,或如晴雯的野辣,或象夏金桂的凶悍。獨史湘雲心地寬闊,隨性行事卻又善解人意。史湘雲的意識雖深似寶釵,然她的處世卻全然不同於寶釵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冷美人風度。史湘雲亦不同於黛玉,黛玉雖然是個多情之人,然而黛玉的用情實在是專一於自己。黛玉日日念著、歎著、想著的都是她自己,寶玉是她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黛玉的身世有雖“還淚”之說,但黛玉的淚水卻是為自己灑的。而同為父母雙亡的史湘雲卻不同,史湘雲有一種傳統俠義的古道熱腸,在群芳射覆的遊戲中,香菱慌亂得毫無頭緒,旁人均笑觀其敗。唯有史湘雲,急得抓耳撓腮、不惜私傳謎底,結果作弊被當場拿獲;邢岫煙,一個處身於貴族中的平民女子,和寶玉、寶琴、平兒是一天生日,別人誰也不記得,獨史湘雲道出了岫煙的生日,讓貧寒的女子順勢過了個華誕。這些或許是小事,但閨中又有多少大事,且又有誰肯為香菱、岫煙這類女子留上半分心呢?在大觀園中,有兩個女子一反貴族陳腐的氣象;一個是王熙鳳;一個是史湘雲。王熙鳳那種聚財的精明,治家的潑辣,那種赤裸裸的貪婪,一如資產階級的暴發戶。史湘雲的身世既富且貴,雖因家道中落、不複為富,卻也不端著貴族的空架子。她既無視高低貴賤,又不拘於男女之別、與人相交、一片本色、無功利之心,這和寶釵、黛玉大為不同。寶釵雖識大體又善施小惠,但人事的輕重在她的行事中是層次清晰的;黛玉雖被人冠為封建社會的叛逆者,但封建社會的等級高下,在她的心中亦是涇謂分明的,小姐絕然不會和丫鬟是平等的,孤芳自傲是黛玉的本性。史湘雲稱讚晴雯有黛玉之風,不料黛玉當場變臉說:居然將她與丫環相提並論!而史湘雲對襲人、翠縷,對寶釵、黛玉,厚薄不分彼此,渾然不記自己的小姐身份。在三十一回的陰陽之辨中,翠縷的喋喋不體、史湘雲的循循解答,使主仆間彌漫著一片宛如姐妹師生的平等氣息。而史湘雲如此深入淺出的思辨,卻不是那些見風落淚對月傷懷的深閨怨女望塵能及的。史湘雲的善良與明智,使她超脫了身份的羈絆,從而兩袖清風、一身輕快地行走於天地之間,呈現出一種瀟酒飄逸的大家風度。大觀園不是史湘雲的家,隻是作客的史湘雲每每喧賓奪主,使人無暇旁顧而已。史湘雲於繈褓中父母就已撒手而去,之後她便寄居於嬸嬸家。史湘雲在是賈府中永遠是快樂的客人。但她在嬸嬸家的境況:卻是非常累,總得做針線熬到深夜,因為嬸子為省幾個錢不肯請老媽子。由此推論,史湘雲的日常身份也就昭然若現了;再就是史湘雲的經濟很拮據,每月裏的幾吊錢還不夠路上來回的盤纏,連起詩社做東的錢都是寶釵為她鋪墊的。這種經濟狀態和史湘雲的身份互為因果。對於史湘雲來說,嬸嬸家的生活是日常的真實,而它的悲哀卻是強加在史湘雲身上的;大觀園的熱鬧雖隻是曇花一現,卻道出了湘雲的心聲。史湘雲身為女子卻有男兒的疏朗與開闊胸懷,她不為女兒的皮囊所累。當她如春風般掠過我們的視野時,人們都陶醉於她的風度而渾然忘卻她的廬山麵目。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大約最適合用在史湘雲身上。她那種清朗的悠遠、飛動的飄逸,那種漫不經心的和諧,應該是史湘雲永遠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