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東山坡上,整個北沙縣城盡收眼底,煙雲拂麵,長風入懷,便令人頓生豪氣,俯視之下的世界原來竟是如此之小,指點之處,所有的建築都仿佛是一些積木玩具了。縣委書記楊家良眯起眼睛看看遠處,對站在身邊的代縣長謝俊放說:“你發現了麼,北沙城很像一張明信片!”
謝俊放說:“是,挺像的!”
楊家良說:“這些可愛的丘陵使它很像一座城市,--歐洲的城市,那座城市裏出現過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和藝術家!”
謝俊放有些茫然:“這個我倒是沒想到!”
楊家良把目光移向電視閉路台女記者淩玲,她正把那隻火箭筒似的玩意朝向他們。
“我覺得它很像佛羅倫薩!”女記者回答說。
“這樣的城市也應該擁有自己的但丁、薄伽丘、彼得拉克、達·芬奇、拉斐爾和米開朗琪羅!”楊家良說。
“我們不是有過朔黎和茜茜嘛!”謝俊放不無自豪地說道。
楊家良看他一眼,輕輕一笑:“可惜,朔黎這樣的作家還不能算是地道的北沙人。茜茜也隻是一個淺薄的歌星,她絕對稱不上北沙的驕傲;而她對自己是北沙人這條也一向諱莫如深!”
謝俊放張了張嘴,沒再吭聲。
桑塔那轎車等在一旁,司機看著他們發笑,好像麵對齒輪不合的變速箱。
楊家良看看手表,又看看不遠處的烈士紀念碑,用手在腳下的土地劃出一個扇麵,斬截地說道:“這地方不錯,就這麼定了!”
謝俊放看著他義無反顧地鑽進轎車,於是用眼睛把那道虛線又描了一遍,說:“行,就這麼定吧!”也跟著鑽進了轎車。
淩玲收回攝像機。她對自己的跟蹤采訪很滿意。她甚至覺得,剛才的畫麵很有偉人運籌的韻味,倒像一幕電視劇了。
銀灰色桑塔那轎車緩緩滑下山坡,平穩地駛向縣城。楊家良這時才補充說:“當然,還得開個會通過一下!”謝俊放沒吭聲,隻是在心裏說:“開不開會,還不是一回事?”
穆江無江,北沙無沙,--百年之前,這兒連稍稍暴烈一點的風都不刮,刮風揚沙子,那是後來的事。縣城周遭是丘陵,逶迤著圍出一塊平整的小盆地,俗稱金笸籮,被先民們開辟了蓁蓁草木,種穀種稻,養牛養羊,一代一代繁衍生息下來。北沙的大米曾是清廷的貢品,穗大粒飽,潔白中隱隱透出淡青色,璨若珍珠,宛如碎玉,做熟了油光鑒亮,吃起來口齒留香。後來專家仔細研究了,品種是一樣的品種,奧秘在土地上:億萬斯年之前,這裏曾有過一次壯觀的火山噴發,岩漿在盆地裏均勻鋪開,上麵又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黑土,對北方短暫的日照有著極好的吞吐吸納作用,又加山裏流出的活水灌溉,含有多種微量元素,自然就優於別處。民以食為天,因了這好糧食,就吸引了各地流民前來落戶,雪球似的滾幾滾,小盆地就有些盛不下了,連盆沿上也鱗次蓋起了房子,吃飯反倒成了問題,即使忽忽隆隆學大寨也不頂用。經過幾十年地上地下求索,才終於發現,原來這個聚寶盆裏除了大米,還有兩黃兩黑(黃煙黃金、煤炭石墨)可賣大價錢。隨著大煙囪的增多,北沙在穆江地區腰杆越來越粗,屬於小而殷實後來居上的縣份。屈指算來,從清朝道光之後,這塊寶地上平調和遭貶的縣太爺極少,因此有民謠說:要添烏紗,先上北沙,跳板一踏,皇城安家。
現任縣委書記楊家良有些例外。他是從省裏派下來鍍金的,轉一個圈子還要回去,這一點人所共知,連他自己也不否認。組織上的術語叫下放基層。有如孫行者吃了仙丹,必經老君爐那麼一煉,才會超凡脫俗,位列仙班。這比土著幹部有著諸多優勢,在很多人看來,那就是省裏幹部下來現場辦公了。轉眼一年過去,他的德能勤績諸方麵已經多有口碑,現在,他就要為最後的目標衝刺了。
轎車在高低錯落的房屋之間穿行。街道是規整的,透露出欣欣向榮的氣象,但建築是參差的,還有很多不如人意之處。縣裏的官如同走馬燈,這就決定了不可能在全部曆史上體現一個人的意誌,有如水平不一的畫家們搞百米長卷,每個人的成功隻能是局部的,階段性的,成功與成功者之間的銜接也不可能妥貼自然,所以種種遺憾在所難免。他這樣開釋自己,便寬慰起來,悠然地點燃一隻香煙,又撳下前麵的收錄機按扭,一曲克萊德曼的鋼琴便水似的流淌出來。
突然一個刹車,使琴聲打了一個嗝噎。車上的三個人都以為是出了事故,抬頭一看,原來竟是兩隻鴨子疊在馬路當央交媾,那架勢十分膠著,一時沒有讓開的意思。司機一邊按喇叭一邊罵,坐在後麵的淩玲就紅了臉,扭過頭去,裝做看另一側的街景。
這時過來幾個孩子,嘻嘻哈哈的就把鴨子踢翻了,那一對露水夫妻兀自淫蕩地嘎嘎著,跩到路邊去了。坐在後麵的謝俊放探出頭去說:“謝謝你們了,小朋友!”事實馬上證明,這一句討好純屬多餘,那幾個孩子朝他做著鬼臉,一齊喊道:“工農拚命幹,掙了幾十萬,買個鐵殼子,坐著王八蛋!”
謝俊放就有些哭笑不得。
楊家良皺皺眉說:“你看看你看看,做了好事又說髒話,很成問題嘛,慶典時來了客人,這樣子怎麼能行?絕不要以為,蓋了幾幢樓房,掛了幾串霓虹燈,一座新城市就算誕生了,關鍵在於,得有與之相匹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