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曉之前,萬籟俱寂。步兵社在一騎國王衛隊的擁護下趕回阿房宮,將圍獵的隨從部隊遠遠地甩在眾神大道上。他掙紮著穩住人立於外城城門前的坐騎,夜鶯在都城上空盤旋,傳令兵高聲通報。南麵外城的青銅巨門緩緩打開,步兵社心事重重地穿過阿房宮外城大門,上了吊橋。橋下是從東征河引過來的一支支流形成的護城河,由西邊城門流入,繞著內城,又從東麵的青龍門和外城的乞丐門流出,最終回到東征河。護城河水在內城城牆的黑色巨石映照中顯得靜默深沉。
隊伍在吊橋上騎行過半,眼看內城的朱雀城門徐徐開啟,步兵社猛踢馬刺,催馬飛奔入城。衛隊未到主堡前,主持國王會議的太宰前來通知他信使百裏和幾位幕僚已經在幕廳恭候多時了。“叫他們等著吧。”步兵社下馬時心情惡劣,冷淡地拋出一句。他把馬鞭扔給太宰,脫下黑皮手套別在腰帶上。
太宰彎腰鞠躬。直起身子後默默地跟在步兵社身後。“好一條忠耿的狗。”步兵社心裏怒罵,不自覺加快了步子。步兵社跨進左側大理石雕的拱門,經過一段武士把守的回廊,踏上旁側不起眼的回旋石梯,來到自己的居室前。他通常喜歡選擇這種方式回自己的房間。迷色之中,太多監聽者躲在暗處想要竊取他的言行。
步兵社在門前停步,沒好氣地問:“難道要進來一起洗個澡麼,太宰大人?”他是阿房王國的國王阿滿的八皇子,當今的王太子,國王的首位繼承人,卻跟這座城堡地底關押的囚徒沒兩樣。
“相信夫人能將您服侍得很好,如有需要,請隨時知會。”太宰微微欠身,慢慢退向石梯口。看著管事離去,步兵社推門而入。
關上門,繃緊的那根弦鬆軟了些。當他脫掉馬靴,雙腳置於產自河間地的柔軟絲滑的羊毛地毯上時,步兵社整個人的神色舒緩了更多。他長呼一口氣,悄然撩起雪白的幔帳,泰姬蜷在鵝絨床上,像隻熟睡的貓。胸前一片雪白,隨著沉穩的呼吸微微起伏,呼之欲出。血氣衝腦,這讓他身體某部分有了反應。
他斷然回頭,為自己的陶杯裏滿上五加皮酒,走過整個房間,依次推開所有窄窗,然後緩步移到一扇拱窗前。寒意灌進臥房,換掉隔夜的暖氣。
天色朦朧,世界混沌如一個神智未開的孩童。自阿房王國國王、他的父親阿滿南巡以來,他的眼神便陰霾不開。他不應該接受父親對他施行的委以阿房宮代理城主的任命,一遝又一遝的文件源源不斷送到他的桌上,他分身乏術,一些他認為更緊急的事得不到恰當的處理。而他更後悔的是沒有在父親決定南巡時加以阻撓。國王的巡狩歸期不定,這使得他繼承國王之劍、加冕為王的日子遙遙無期。
但他又不得不接受在繼承之前的關於父親的一切任命,隻要他一天不交出國王之劍,你就不能將他當常人看待。假若不接受他的任命,他就不得不深究個中緣由,緊接著就是懷疑你的忠心,最後隻剩下罷免。況且他這個父親多子多孫,似乎並不缺乏繼承者。
步兵社呷了一口清爽的五加皮酒,獨向幽暗的長空。為了加強王國都城的防禦,他的祖父命人開鑿了護城河,將阿房宮分割成內、外城,之間由吊橋或鐵索橋相連。內城是阿房宮的主堡,由大小各異的塔樓和石堡組成,涼亭和露台遍布,洋蔥式的圓形穹頂在頭頂結成一片。靠近主堡的東北角,是一棟碩龐無比而冷酷的石砌的八角鼓樓,被產自西部風火山林的鋼鐵晶石圍護,似一個灰色的鋼鐵巨人。都城的居民習慣稱之為亡靈殿。亡靈之殿內陳列著阿房王室幾代人自亡者峽穀攫取的英雄武器,諸如屠龍因果律、落日耀、喪鳴之戰、熱漫遊此類的武器,以及部分英雄紀元的英靈們的衣冠塚。傳承自冷、熱之源的光輝和英雄紀元的榮耀籠罩著這座鋼鐵堡壘。它是阿房王國除了墨城之外的最大的兵器陳列室。這項光輝的工程出自阿滿之手。圍繞主堡和亡靈殿的四座高聳的尖塔矗立在四個角,燈火長明不熄,整個阿房宮因此熠熠生輝。點綴在主堡地麵的是周圍的流水花園和神獸噴泉。
出了內城,跨過吊橋,也就是在護城河於外城牆之間,是外城區。宅邸、武器商店、倉庫、酒館、賭場、妓院和市集的建築鱗次櫛比。此時已經過了宵禁,外城區逐漸嘈雜起來,王室貴族的私人遊船、劃槳戰船停在護城河深水區,船帆隨風鼓動,船槳輕拍水波。武器商船、漁船從外城東西兩端的東征河裏徐徐開進護城河,不斷卸下順著東征河一路漂流而來的來自西方太屋,阿房王國沙兵城、駱駝鎮和末日走廊的貨物。都城的貨販駕著撐篙船來往於商船和碼頭之間,將武器、絲綢、瓷器、香料還有新鮮的肥魚打包賣給各個店鋪。然後,市集攤販和店鋪將在晨光中慢慢鋪開,某個魚販的叫賣聲會打破外城區整夜的寧靜。
太宰派人去通知他的時候還是深夜,在臨時搭建的狩獵營地裏,他剛睡下不久。昨天傍晚木蘭圍場的狩獵大獲成功,戰利品包括兩隻成年雄性麋鹿,三頭野豬,野兔、獐子之類的野物不計其數。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唯一能讓他興奮的是一條鬼族的漏網之魚,綠隱——比虛魂和惡靈還稍成熟的凶鬼。為此,手下重臣在圍場大擺慶功宴,一直喝到深夜才進賬就寢。國王侍衛隊長蘭登將他自睡夢中搖醒時,太宰派來的信使正在帳外等候。步兵社帶著睡意於黑夜中啟程,在馬背上一路顛簸。押送獵獲和惡鬼綠隱的大部隊此刻也已經踏上回程,晌午時分便可以抵達。到時會為他的功勞簿添上濃重的一筆。
步兵社放下陶杯,脫掉一身重甲、毛皮和內襯,赤裸走進臥房後單獨鑿開的浴室裏。這是他繼承自父親的又一個象征國王權力的專屬物品。浴室是之後步兵社命人新建的,由一塊天然巨石掏空形成,是一個私秘的空間,也是他和泰姬隱秘的愛巢。
熱水驅散了體內沉積已久的疲憊,他同樣赤裸著身體走出浴室。窗格被重新拉緊,臥房被壁爐裏的橘黃色柴火烘得暖洋洋的,亮爽無比。壁爐上方是一張巨幅掛毯,由宮廷畫師彩繪而成的兩把金戈相交的長戟,長戟之下是暗夜冰原下的一團橙色焰火。泰姬拉過寬氅毛皮,蓋在步兵社身上,為他擦拭殘留在身體每一處的水滴,並為丈夫重新整裝。壁爐的火光映出泰姬的側影,薄如蟬翼的絲綢紅袍托地,嬌嫩的胴體若隱若現。她允自撩起自己金黃的卷發。高挺的鼻梁與凸出的顴骨,肌膚白皙嫩滑,胭脂紅唇為她添上了幾分成熟女性的魅惑。她出身在河間地的天鵝堡,是河間王艋灣膝下第七個孩子。其祖母是來自西方太屋的貴族,體內流淌的巫族血統為她多添了幾分野性。來阿房宮的時間不長,與王室之人同在一個屋簷下,她很快便學會了相安無事的處世之道和為妻之道。她剛二十出頭,正當年,發誓要為眼前的這個男人再添些孩子。阿房王國的每一個女人都應該是多產的,國王阿滿曾這樣說過。為此,很多女人到了五十歲還在為自己的男人產下子嗣、為這個王國繁衍後代。
步兵社摟過妻子的纖腰,在玉額上留下深深一吻。
“阿步,暗月之潮將近,處處留心!”泰姬微微頷首。她最後一次幫丈夫抹平衣間褶皺,隨後目送他出門。
雖身在阿房,但危機有增無減,步兵社同樣嚴陣以待。他在內襯和毛皮外換上一身輕甲,還特意在輕甲之外又套上了一件鎖甲衫。除了平時出行的佩刀,他還多給自己配了一把鋒利的短刃。大腿外側的槍套裏插著一把短式火槍,火藥已裝膛完畢。
步兵社大踏步走進幕廳,信使和幾位幕臣正在等他。高筒鹿皮靴的鞋跟撞擊在如鏡麵的黑色地磚上,足音回蕩在巨大的圓形穹頂上,幾位幕僚的視線跟隨著步兵社繞過幕廳前麵的長條形會議桌。與阿房宮外表的氣象不同,幕廳是個陰沉原始的地方,猶如黃昏之後的暗月林海。拱圓的穹頂之上是出自宮廷畫師——洛浦之手的《神獸繪》。他於遊曆途中被阿滿看中,當他被召進阿房宮時已經遍訪瓦蘭大陸。在他翻閱過所有的瓦蘭大陸史籍後,創作了這幅作品——朱紅色的四神獸像盤踞了整個穹頂的圓形弧麵。四壁是成百上千種奇珍異獸的浮雕和壁畫,栩栩如生的凶獸虎視眈眈地環視著偌大的幕廳,仿佛潛伏在暗血之夜中覬覦著整個世界。
正對廳門的最裏麵的王台是幕廳最莊嚴肅穆的地方。王台高於地麵九尺,步兵社從正當中的兩階、十幾級台階拾級而上。四個角佇立著花崗岩龍柱。王台之上盛放著存放阿房王國曆代君王遺體的石棺,長明之燈用細鐵鏈吊在在每一樽棺蓋上方,婆娑業舞。從前排往後,君王代表的時代愈來愈久遠。步兵社在家族曆代逝者前駐足、下跪、低頭、靜默。厚重的石棺上雕刻著他們生前的容貌和生平榮耀,曆代阿房君王在注視著他。
最後排的左手起,第一口石棺內的安息者是阿房家族第一代王者——乞丐王阿圖坦,帶領阿房家族在神舟紀元的中山躲避硝煙,於戰火中崛起,用鮮血和榮耀鑄就了阿房王國的雛形。一百多年後,顛覆者阿育王的鐵騎踏遍瓦蘭大陸。從阿房建立伊始到如今又過了225年,阿房的往昔隨著逝者的安息沉寂在王台之上,他們於永寂的輪回之中注視著阿房王國的興衰。長明燈下,黑影鬼祟潛動。
步兵社移步王台中央的石台邊,國王之劍如同逝去的君王們一樣陷入沉睡。劍柄上鑲滿貓眼大小的石榴夜光石,象征不滅,亦為曆代君王之魂引路。據古老的炎黃傳統,生者要衣錦還鄉,逝者須魂歸故裏。他俯身低頭,右手自劍身輕撫而過時目光熾熱,瞬間貪欲肆虐了理智。
“殿下,逝者已去……”候在台階之下的太宰沉聲道。
不等太宰落音,步兵社立即轉身,穩步走下台階,臉上帶著丁點哀痛。繞過位於第一階之上的王座時,麵色裏多了一絲渴望和怨毒。他駐足片刻,便又拾級而下。當下完最後一級台階,步兵社掛在臉上的貪欲一掃而光,神情恢複如初。
“大人,打開信封之前,我希望您慎重考慮。”太宰那聒噪的聲音響起,“按百裏的說法,情況很不樂觀。”太宰雙手交叉搭在他那渾如圓球的大肚子之上,斜睨著信使百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