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邏小隊一路從亡者峽穀邊緣的落日之崖追蹤掘墓人的行跡到了荒塚。
“依我看還是啟程回去的好,”看著掘墓人消失在漫天飛雪的裸露荒原中,並最終化為一抹黑影,祝茲調轉馬頭,不禁催促由七人組成的巡邏小隊做回程的準備。當然這隻是適當的建議,最終決定還是要看擔任此次巡邏任務隊長的意思。“回到有跡可循的地帶少不了八九天的騎程,而此地離大本營更是有半個月騎程之久。況且……天色漸晚,背後就是暗月林海,整隊人馬必須在天色破曉之前穿過。”
從皇後地破空而來的冷鋒夾帶著眼前茫茫荒原的一絲陰翳,如刀子割在臉上。一陣又一陣陰冷襲來,鑽進厚重的熟皮甲,凍得讓人牙齒打顫。加入守墓人軍團三十年來,祝茲帶領或參與巡邏幾百次,從沒感覺如此寒冷過。作為一個老練的守墓人,直覺告訴他,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
“野地裏死人讓你害怕了嗎,祝茲?”稚子帶著譏諷的笑意,“老實說,帶著人馬繼續追蹤下去才是一名合格的守墓人。”聽到祝茲身旁年輕稚嫩的命令聲,整隊人勒緊馬繩,停在原地。
這句話並沒有給祝茲的內心以任何的觸動。不痛不癢!要換作三十年前那個初出茅廬的新手——祝茲腦海裏閃過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參與守墓人巡邏時的場景,他會毫無察覺地鑽入奸詐之人所布下的義正言辭的陷阱之中,在身後昏暝幽暗的森林裏與遊魂、惡靈做困獸之鬥。可隻有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才會凡事都將問題想得如此符合正義的要求。
“前方是荒塚姐妹的地界,沒有誰可以全身而退。眾所周知。”祝茲表麵古井無波,他隻是想花更多的心力在尋求退路的思索上罷了。他見過太多王族子弟因一時豪氣而慘死於惡靈之手,變成孤魂終日遊蕩,無處可歸的例子。
“原來是怕兩個從未出世的娘們兒。”祝茲的話讓稚子放膽大笑,“說實在的,祝茲,像你這樣畏首畏尾的性格真不適合守墓人這個職業。真搞不懂如今聯盟的選人標準,能一降再降?後方大本營還缺個廚子,此行任務之後,你應該係上圍裙。”說完,他伸出手隨意摘下祝茲佩戴在左胸上的炎黃徽章。徽章裏的雕刻乃是黑夜下的冰原上一團橙色焰火。正是倚仗著這冰原上的希望之火驅散寒夜裏的魑魅,炎黃的祖民們——那些在千百年前勝利開墾了皇後地的炎黃之子才得以凱旋。
稚子出身阿房宮,八皇膝下幺子,阿房王國國王——阿滿之孫,深得榮寵。他是個年輕俊美的少年,皮膚白皙,一雙灰晶色的眸子,舉止中流露出遮掩不住的貴族之氣。年紀輕輕就修煉成了一名術士,不錯的苗子。守墓人的素衣皮甲顯然不適合他,一套劍客的行頭也許才是上上之選。加入守墓人不滿半年,所有兄弟卻不得不聽他差遣。包括祝茲這個守墓人軍團的老資曆在內,也得屈尊在他身旁輔佐。這位顯赫的貴族少爺扯下祝茲的徽章扔在雪地裏,依他高傲的秉性來看,顯然認為這是一種逃跑行為,且辱沒了祖民們的名聲。
“是否配得上守墓人這個稱號不是您說了算。”祝茲強自咬緊牙關,保持最後的客氣。三十年的守墓人生涯,祝茲在軍團算得上一呼百應。
“你幾十年榮耀的守墓人生涯和在軍團至高無上的威信是靠一次又一次及時的逃亡來維持的嗎?”
“是撤退,不是逃跑。”祝茲指出,“守墓人不光勇往無畏,也應足智多謀。王子殿下。”
“逃兵就是逃兵。逃兵理應受到懲罰。”祝茲的不為所動激起少年的大聲吵嚷。“我是巡邏小隊隊長,有權執行。”看慣了平時王公大臣處置罪犯,他抽出隨身佩劍迫不及待想要體驗一把手握生殺大權的感覺。
“在下的生死和去留由聯盟審判。每一名守墓人都是。”
風雪越來越急,雪地上的馬蹄印再次被掩蓋。馬上的兄弟們又將各自的黑鬥篷抿緊了些,個個歸心似箭。囿於年輕的指揮官,他們不敢多言,隻能騎在馬背上在原地打轉。他們比貴族少爺大不了多少,有幾個參加守墓人的日子甚至和他差不多,但毫無修為可言。稀奇古怪的環境與未知的凶險讓他們多多少少心生退意。祝茲抬頭掃視陰翳的天際,“刀疤”看見他碩大黑鬥篷下凝重的麵龐。
跟隨祝茲五年來,今天的情況算是個例外。某種潛藏的不安從這位有著幾百次巡邏經驗的熟手身上散發出來。著對於一個老守墓人來說,憂心忡忡不是沒有來由的。六天前,收到峽穀瞭望塔傳來的關於一夥掘墓人潛入亡者峽穀偷盜的消息,他們受守墓人軍團首領唐人之命追查這一夥人的下落。這支剛執行完另一項巡邏任務的小隊沒來得及回大本營休整,就奉命在峽穀邊緣的落日之崖與祝茲會合。翻越落日之崖後一路向北晝夜疾行,尾隨掘墓人穿越暗月林海,中途差點跟丟。
“少爺,您已親眼所見掘墓人消失在前方的荒原中。凡入荒原,九死一生。現在他們不會再來打擾,目的達到,我想我們不必做過多停留。”刀疤插嘴道,但言語恭敬,企圖竭盡所能的迎合能安撫他的少爺脾氣。多年經驗告訴他,跟隨祝茲的腳步要比忠誠於這位貴族小少爺可行得多。
“當初炎黃之子開拓疆土時可沒說這些廢話。”稚子回答。
“少爺,如今峽穀以北的形勢嚴峻遠甚當初,聯盟多年未曾染指。嚴格意義上說,荒塚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經脫離了聯盟的管轄,也早已不在阿房王國領屬範圍之內。就連北方的矮腳一族為謀取生存近年來也大量南遷。怨靈遊移,百鬼夜行,人人自危啊!”刀疤硬著頭皮,渾身卻哆嗦不止。馬背上待命的兄弟陸續從腰間掏出酒袋,灌下幾口雄黃酒來抵禦骨子裏的寒冷。
“害怕了?”稚子漸漸收起臉上的傲氣,麵色陰晴不定。
“或許罷,”刀疤弱聲答道,“我想多半是天氣的原因。”
“回營後,你們必會因你們的逃兵行為受到聯盟的審判和守墓人的唾棄。相信我。”無人聽從命令,這讓他大為惱火。稚子怒聲嗬斥,像鬆針樹上的雪塊重重砸進雪地裏。
“沒人會隨意審判任何一名守墓人,除了你。”馬背上的“駝背”咕噥著。
“夠了。是繼續追蹤還是原路返回,您自行決斷。”祝茲麵帶怒色,決定不陪這位少爺生悶氣了。情況不容樂觀,無處幸免。近幾十年來,聯盟分派給守墓人軍團的人員愈來愈少,最近幾年更是急劇縮減。昔日浩浩蕩蕩的征兵隊伍消失於白雪皚皚的山間穀地和怨靈遊蕩的叢林之中。如今,守墓人軍團隻是低身賤賣的人族貧民、受王國審判的罪犯和南遷的矮腳民的容身之所。良莠不齊的人員配置使軍團四處可見流血衝突。他們在軍團內部結成各自的團體,貧民和矮腳民在爭論種族血統的同時為食物大打出手。隨後,他們又合起夥來針對軍團原有的守墓人老兵。罪犯們則到處行狼狽苟且之事,就連部分守墓人老兵也逐漸與之為伍。整個守墓人軍團實則一群缺乏管教之徒。另一方麵,王國對守墓人的糧草、馬匹和武器的補給也跟不上軍團的消耗。整個守墓人軍團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偶爾天氣好轉,守墓人不得不派出去兵力狩獵以補貼日常消耗。所以,他必須盡量保證減少每一次任務的人員損耗。但隻要有人在,阿房王國的北疆便不至於受過多的侵擾。至少侵擾不會轉瞬即至。
祝茲轉身朝馬背上的菜鳥們揮手,示意所有人回程。“小子,皇後地的冰風暴可從來不曾刮進過阿房宮。”祝茲一隻腳踏上馬鐙時,背對著稚子說。
回程的路途上,祝茲依次派出去三名守墓人兄弟探路。由刀疤打前鋒,駝背次之,最後一名探路的兄弟距眾人隻有五裏路。畢竟惡靈四起,暗夜處處危機四伏。
在加入守墓人之前,刀疤曾是鬼泣堡裏一名遊手好閑的流浪者,巴結在城裏紈絝子弟身邊,靠給他們跑腿以及販賣小道消息為生。生父是某個妓院的常客,已不知所蹤。母親理所當然是個妓女,從良後過了幾年清淨日子,後來死於墨城貧民區的瘟疫。刀疤整日出入賭場、酒館和妓院。上到鬼泣堡貴族夫人們的閨中秘史,下到街邊乞丐的口角之爭,賭場的恩怨,酒館的談資,他盡能滿足你的興趣。當年在鬼泣堡城中一家不錯的酒館裏同幾個貴族子弟講鬼泣堡領主夫人的豔史來討酒喝,正講到興頭上,忙著拿賞錢換酒時,被鬼泣堡領主的騎手當場拿下。恰巧遇到祝茲前來向鬼泣堡領主花麵鬼郎索要守墓人人員配額。當祝茲在街道臭水溝邊發現他時,便像收垃圾一樣收了他,連帶一起的還有幾個醉鬼和乞丐。至今,在他那一張鷹臉右半邊還留著一道從鼻梁到耳根的駭人的刀疤。
暮色昏沉,暗月升起。暗月林海上空,一輪銀盤大小的暗月在無聲泣血,周遭的星星也染成血色。
馬蹄踏在稀泥地上,深淺不一。高壯雄俊的戰馬上則更加顛簸,貴族少爺不耐煩地催促,順手輕撫他心愛的馬兒的鬃毛。“我們可以更快一點。”巡邏任務更適合矮種馬來完成,可這位貴族少爺哪聽得進去?
林間充斥一層淡淡的霧瘴,似薄紗遮身。祝茲昂起的頭低下,隱約隻能看清騎行在前方不遠處的兩名守墓人兄弟和幾株擎天鬆針樹。繼續深入,鬆針的身影慢慢隱退,更加繁茂的鐵樹浮現,暗紅色的光輝又淡了幾分。從啟程到現在,探路的三個哨兵還未傳來任何消息。雪在進入幕夜時分停了下來。樹根底下有許多裸露的石塊、落葉和積水窪。馬兒時常甩頭,噴出長長的鼻息。一切平靜得異常。
“小心使得萬年船。”祝茲沉聲回應道,眼睛卻四處探視,想看清潛伏在薄霧後的險惡。
稚子顯然不屑於回答。
樹林深處傳來一聲小鬼的啼哭,隨即一陣濕氣撲麵而來。淒厲的叫聲使聽者毛骨悚然,幾匹矮種馬前蹄插在泥地裏逡巡不前,那匹雄壯的戰馬因受驚人立而起,稚子背脊著地摔在泥地裏。“該死的畜生,回去宰了你喂土狗。”黑暗中,稚子臉色大變,對他心愛的馬兒一陣拳打腳踢。
祝茲下馬安撫了眾人的情緒,朝前方打了一個悠長的響哨,隨後霧瘴深處又傳出兩聲氣息一樣的響哨。人馬暫時停下。不知為什麼,也許是一個守墓人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一路上,總有一些不好的念頭閃過。來時他們追蹤掘墓人在暗月林海幾番折返,就在他們失去方向,升起營火準備就地過夜時,那夥人卻又憑空出現在他們前方目之所及的林間岔路上。荒塚邊緣,他們親眼所見幾抹黑點消失於暴風雪中。是同一夥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