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長安城,周遭鳥絕禽遁,天地間莽莽肅殺之氣。早上辰時,隨著裴茂、段煨一聲令下,三輔大軍浩浩蕩蕩開拔出營,將城池團團圍住,發動最後的進攻。
這也是李傕最後的地盤,長安一破,再無據點。飛熊軍人人自知,既無退路,不如豁出性命,跟敵人拚個魚死網破,成全飛熊軍一世威名。故而攻方士氣雖旺,守方卻也毫無懼意。
段煨立馬陣前,眼見狂風瑟瑟,萬木蕭蕭,一場鬼泣神經的大戰一觸即發,心情激蕩不已。滅了李傕這個國賊,自己在朝中的聲名地位不言而喻,而此戰也必將使自己青史留名。
他抽出佩刀,用盡全身力氣,向著對麵的長安城吼道:“李傕!你死到臨頭,尚要負隅頑抗乎?何惜一己之身而舍萬人之命?速速開門投降,部眾得以保存,生靈不致塗炭。死前積點功德,死後免入油鑊!”他的聲音遠遠飄去,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裏。一生之中,以這次喊話最為霸氣。然而對麵一片寂然,似乎連回話的興致都欠奉。
段煨等了一會,不見李傕露麵,隻好歎了口氣,回頭掃視己方大軍陣容,揚聲道:“眾軍聽令!李傕倒行逆施,狼子野心,你我鏟除國賊,就在近日!斬首一顆,賞錢百兩;擒獲李傕,授爵封侯!給我殺!”
他一聲令畢,數萬軍士齊聲呐喊,如同平地生雷,振聾發聵。鼓聲隆隆,各級將校紛紛發號施令。霎時間無數弓矢傾巢而出,如天降暴雨,噴射在長安城頭。陽光被箭雨遮蔽,使得長安城好似籠罩在烏雲中。淒絕的慘叫聲伴隨著呼嘯鳴鏑,響徹雲霄,直叫天地變色。
三通鼓後,三輔步兵或持盾,或扛刀,或抬梯,朝著城牆蜂擁而去。飛熊軍身經百戰,並沒被箭雨嚇蒙,立即奮起反擊。兩軍就著城牆展開拉鋸戰,一時間膠著不下。三輔軍雖勢大兵堅,無奈長安牆高垣厚,加上飛熊軍個個凶狠亡命,不過多時便死傷枕藉。段煨心急如焚,下令將牛皮戰鼓以及帥旗拉到陣地最前沿,親自擂鼓助威。他所站的位置已是敵矢所能及,甚是危險。三輔軍見連主帥都將生死置之度外,登時士氣大漲,你填我補,奮勇爭先,竟有不少人成功登上城垣。可惜難以持久,一會功夫便被悉數格殺。李傕似乎將所有兵力都布置在了城牆之上,利用這最後的優勢輸死一搏。
段煨眼睜睜看著那些好不容易攀上城頭的士兵被圍上來亂刀砍死,差點沒背過氣去,向身邊的裴茂叫道:“文修!久攻不下,如何是好!”
裴茂臉色鐵青,心中的焦急隻有比段煨更甚。沒想到飛熊軍處於有死無生之境,不僅沒人投降,反而爆發出如此頑強的戰鬥力。己方登樓,基本上是以五命換一命,依然未奏寸功。攻城槌砸了半天,城門也是分毫不動。若再這樣下去,軍心浮躁,更加別想打進城去。當下再也顧不得許多,抽出佩劍翻身下馬,向著城牆疾奔而去。
段煨大吃一驚,不料裴茂也會如此莽撞,待要阻攔已然不及。隻見裴茂似脫韁野馬,衝刺如飛,眨眼間已到了城下。城上的敵軍也已注意到了他,一陣亂箭揮灑而下。裴茂挽起劍花護住周遭,順手撿起地上陣亡將士的盾牌,踏著雲梯拾級而上。旁人皆要手腳並用,他卻如尋常走路般容易。將至城垛,斜刺裏四杆長槍同時搠來,裴茂使出一招“猴子撈月”,腳尖勾住雲梯,身子倒掛。四杆長槍搠了個空,裴茂丟了盾牌,左手陡伸抓住了其中一杆,借力一躍,居然翻上了牆頭。他雙足一踏實地,更是如虎入羊群,大開殺戒。
飛熊軍將校見眼前看似弱不禁風的儒生如天神下凡般英勇無匹,趕緊連階叫喊,呼喚支援。飛熊軍號令森嚴,一聽呼喚,奔湧而至,渾不要命圍攏上來。裴茂武功再高,終究沒有三頭六臂,手中長劍砍瓜切菜,卻仍有死角。殺了幾個,雙腿便被人緊緊包住,隨即背後也有人撲將上來,將他摁倒在地。
裴茂叫了聲苦,在這亂軍之中,即便是師父親至也無濟於事。別說防不勝防的暗劍冷槍,敵人就算層層推著被他刺斃的屍體,擠也把他擠死了。
他隨手死死抱住一人,推在地上不住翻滾,腿和背鑽心疼痛,也不知被砍了幾刀。眼睛已被血水黏住,長劍亂刺亂捅,早已分不清對象是屍體還是活人。飛熊軍急紅了眼,所有兵器全部往裴茂所處的方位招呼,也不管是否勿傷自己人。
正危在旦夕,一個黑衣少年爬上城來,見狀怒吼一聲,奮不顧身鑽進人群,用自己的身體護住裴茂,竟然硬生生將裴茂扯了出來。裴茂又驚又喜,叫道:“阿星,我又欠你一條命!”
裴茂從本陣衝出之時,餘夢星立馬就跟了上去。無奈裴茂速度實在太快,所以他直到此時才趕到。也幸虧牆頭的飛熊軍注意力全在裴茂身上,沒人對他加以阻攔。
裴茂死裏逃生,精神大振,長劍揮舞,周圍的敵軍紛紛斃命。餘夢星則守著雲梯,不讓敵軍靠近,他武功雖遠不及胡西山這等高手,對付普通士卒卻是綽綽有餘。兩人互相接應,掩護著己方救兵登上牆來。三輔軍久攻不下,早已憋了一肚子醃臢氣,好不容易得裴茂、餘夢星打開一個缺口,豈有不大肆發泄之理。隨著登牆人數陸續增多,三輔軍漸漸控製住了局麵。
裴茂和餘夢星相視一笑,均感覺筋疲力盡,背靠背坐了下來。裴茂見餘夢星渾身是血,不禁又是心疼又是自責,輕聲道:“阿星,你重傷未愈,怎麼不聽我的話乖乖呆在陣裏。你若有個閃失,會害得我這輩子抑鬱不安。”餘夢星笑道:“先生,你身為一軍之主都親自上陣了,我這條小命又算得了什麼。適才和先生並肩作戰,真是大快平生。”裴茂歎道:“我也是一時情急,亂了分寸。主將涉險乃兵家大忌,一己之命原不足惜,可若李傕挑著我的腦袋來亂我軍心,豈不壞了國家大事!”
餘夢星道:“先生也不必太過自責。若無先生大展神威,此時勝負還難說呢。”裴茂苦笑道:“神威個屁,如果不是你及時趕到,我必然無幸。在這亂軍之中,任你有驚天技藝,也有可能片刻之間死於非命。”
兩人說話之間,所在的城牆一段已盡數為三輔軍攻占。飛熊軍雖然猶作困獸之鬥,但無險可依,潰敗隻是時間問題。餘夢星放眼遠眺,說道:“李傕居然沒有親臨陣地,莫非早已棄軍潛逃?”裴茂沉聲道:“我估計他還躲在家裏畫符作法,等待天兵天將下凡救他呢。”餘夢星愕然道:“天兵天將?”
裴茂站起身來,微笑道:“李傕躲在哪裏,他最近在打什麼算盤,我都了如指掌。昨晚他派胡西山去咱們營中搗亂,也並非我未卜先知。”餘夢星聽得雲裏霧裏,正待發問,裴茂道:“阿星,你快去向忠明調一隊精兵,來東城玄武門,那裏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府邸,非常顯眼,你一定找得到。”餘夢星奇道:“去那幹嗎?”裴茂道:“自然是去抓李傕了。閑話後麵再說,你趕緊去。”餘夢星應了聲好,不敢耽擱,轉身離去。
裴茂從滿地屍體上撕下幾條布帛,將身上比較嚴重的傷口裹好,以免失血太多。環顧周圍,飛熊殘軍已完全被三輔軍壓著打,顯然大勢已定。裴茂挑了個人少牆低的地方,從城垣上縱身而下,往城內玄武門跑去。
他昔日在長安呆過許久,穿街串巷甚是熟稔。李傕果然將全部兵馬調到了外城去,一路上竟沒遇到絲毫阻攔。沿途死一般沉寂,隻有外城的廝殺聲遠遠傳來。老百姓關門閉戶,恨不得躲到地洞裏去,哪裏敢出來露麵。
一時抵達玄武門,隻見路邊一套占地甚廣的寶宅,紅磚綠瓦琉璃簷,大門口四隻惟妙惟肖的石獅子,煞是威風。根據接到的情報,這就是李傕在長安新蓋的府邸了。
裴茂信步繞到大門口,忽聽兩聲暴喝:“咄!來者何人!”裴茂嚇了一跳,抬頭隻見八名金盔金甲的衛士包抄過來,或持銀鉞,或扛鋼槊,或舉銅錘,或拿鐵镋,比皇宮裏的禁尉還要氣勢洶洶。
裴茂定了定神,作揖道:“請問這裏是?”八名衛士齊聲叱道:“此乃北鬥星君仙邸,凡人休得靠近,否則格殺勿論!”裴茂忍俊不禁,憋住笑意說道:“煩請將軍通報一聲,就說紅塵下界,大漢朝謁者仆射裴茂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