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清瀏氣得上躥下跳。“石壕吏”還批評他書生氣,一半埋怨一半義氣地說:“我會圖你那點兒回報?你把我兒子帶好了,我將來還要報答你呢。”我在一旁聽得差點氣死。他“石壕吏”啥時會白給?交易做到兒子頭上來了。這上了賊船的羅清瀏若跟他成了兄弟,我還真不能要呢。
結尾:羅坎情結的啟示
我回美國的那天,又是“石壕吏”和羅清瀏兩個人送我。羅清瀏本來準備自己把那四萬人民幣賠了,但“石壕吏”說,你剛從美國回來,不了解中國市場行情,上了人當,不能讓你個人承擔損失,算作運輸損失報了吧。這下羅清瀏就又欠了一筆大人情。
在去飛機場的路上,羅清瀏把“石壕吏”的這份恩德對我提了三次。在他說到第三次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羅清瀏隻不過是一個和我一起坐在柴堆上聊天的男人,我和他的感情到此為止。
也許,我想愛的那個男人其實是不存在的。這不是別人的錯,是我自己的錯。我要這個男人吃中國飯,說中國話,懂中國詩文,為中國的事兒飛馬揚刀,最好還要懂林妹妹耍小性子,卻不活在中國那種說不清道不白的人際關係裏。是是非非一出來,他就舉著正義大旗,在人頭頂上嘩啦啦舞。這就是賈寶玉站在這裏,也不合格呀。
但我情願沒有,也不能放棄理想,否則,連有的希望也沒有了。
我的前夫和我的前情人對我揮手告別。我看著這兩個男人站在一起,都穿著西裝,一個深藍,一個藏青;都戴著領帶,一個紫紅,一個醬紅;都挺著肚子,一個挺著地球哥哥,一個挺著個地球妹妹。他們倆,一個不是壞人,一個是好人。他們是兩棵水稻,兩株玉米,兩棟宿舍樓,兩個眼睛向上的官人。他們是兄弟,是親戚,他們長得很像,在沒有鬧分家的時候,他們團結得像一個人。他們可以選擇在哪兒挖運河,在哪兒蓋高樓,他們甚至可以選擇把自己的家鄉拆了賣了,但輪到選擇按什麼方式活著的時候,他們其實根本沒有選擇,隻有羅坎式。能把豬場改為幼兒園是非常偉大的事,可要改教孩子怎麼活和為什麼活,才是改到了骨髓,那才艱巨。改外貌總是容易的,改骨髓難。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兩個男人還是幹事的,從易到難總比什麼都不做好吧。隻是蓋完高樓、修完運河之後幹什麼呢?如果財富的目的不是“正義”,那它就是一個可怕的東西。
回到美國,我在離老邵牧場不遠的城市轉機,老邵到飛機場來接我去他家住一天再走。雖然失戀了,老邵倒並不垂頭喪氣。他說,雖然是失戀一回,卻深入了解了美國社會。並不是人人都喜歡民主,隻不過你要不喜歡民主,你也可以有其他選擇。你要劃出一小塊私人地盤,過你的封建社會,過你的清貧簡單,你盡管可以過,別違法、別強迫別人傷害別人,且按時納稅就行。農民嘛,當他們和土地綁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可以很快樂地過著羅坎村或者邵坷莊的日子。其實,老邵在伊列鄉下的那段日子,過得還是很如魚得水的。
等老邵聽說羅清瀏被人騙走四萬塊錢,當做運輸損失報了賬,連喊自己冤枉呀。他老邵一分公家的錢也沒丟,卻丟了自己的工作。羅清瀏要是在他老板手下,為了討好朋友送人情,丟了四萬塊錢,那定是要被開除的。看來羅清瀏回國回對了。這個美國不講情麵。不好。
經過一場戀愛,老邵明白了許多事情。野心和雄心都沒了,一心就想過個農民或者小地主的日子。他在鄉下買了一個“汽車屋”,放在河邊住下,養了幾隻肥鴨子,種了一圈西紅柿。動不動就跑到附近農民開的跳蚤市場,買一堆舊工具回來,把鴨子窩建得像個學校。
我早上起來,從窗戶看出去,見老邵穿著遊泳褲在教鴨子遊水。河邊一棵楊柳樹,逆著早晨的陽光弓腰俯首立著,投下一團蓬亂的影子;河麵悄然無聲,細小的波紋尖上,跳躍著太陽自己寫的象形文字,一片明亮的扇形;風一吹,白水愈發寬亮,十八歲的大姑娘一般嫵媚宜人。老邵對鴨子說話的聲音帶著清晨的回音傳過來:“你們下來呀!”
鴨子們嘎嘎叫著打圈子,不肯下水。老邵就教育它們:“都得跟著我遊。我告訴你們:你們是鴨子。”看見我在窗戶裏笑,老邵大聲解釋道:“這些鴨子都慣壞了,不會下河遊泳了。”說著,自己往河裏走,一邊走,一邊扭過頭對我說:“這樣的日子才是我小時候過的日子。”
在這個時候,我也看懂了一些真理:我們這些男人走不出羅坎的原因,是他們斷不掉土地和他們結成的無數緣分。這些緣分給他們溫馨,給他們煩惱,給他們親戚,給他們負擔,給他們後門,給他們不平,給他們地位,給他們羞辱,給他們不排隊的權利,也給他們當貪官的可能。好好壞壞,這個婚姻也有三千年,不是那麼好離的,因為,這個長長的婚姻生下了太多的孩子,包括,豬大腸,黃梅戲,好新癖……還有“春江水暖鴨先知”。
(選自《人民文學》200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