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星期天,均臣又約了周伯予早晨六點半上公園,周帶來了一個姓江的鎮江青年,叫江夏墨,是周的鄰居,據說關係很好。江是個大學生,善圖書,感覺像是廿六、七歲的樣子,但其實隻有廿歲,他口吊國語,身長六尺,均臣似乎在他麵前渺小之至。江說話很文雅,同來的還有譚姓之廣東人和一鎮江李君。大家談了一會美術,江說他並沒有學過畫,隻不過自己喜歡塗塗而已,他問均臣所喜何種,均臣說漫畫,他說他漫畫不會畫,可是很愛看。閑談了一會兒,各自都回了。
均臣剛回到店,就接姨夫來電說二舅母今晨九時已下寧波丸去,叫均臣去望望看。均臣最是厭惡去碼頭送人,每次去都心情不好,那裏好像人間煉獄。可為了二舅母,他還是忙跑到碼頭。到了碼頭,隻見二舅母在木柵裡在大叫,均臣招呼了,問其何故大叫,二舅母說她的票因是黑市買的,所以剛才給東洋人扯了,一個中國人說叫她等在一旁。她見到均臣就“唉咦唉咦”隻是響,使均臣很不耐煩。人像潮像浪,人們在竹鞭下痛哭呻吟,一個女人痛哭著跑出來說是孩子軋死了,悲傷得什麼似的,一個女單幫四十幾萬的東西給軋走了,在碼頭上打滾起來,喊著說“要自殺”“慘呀”等等,可是沒有同情,隻有要錢,隻有忽忽的竹鞭聲。看來二舅母大概不能走了,但那個中國人答應說幫她忙,她哀求著,跟著那個中國人走了。鳴鑼開船,人益軋,均臣遠遠看到二舅母帶著大小包裹從碼頭邊的木板下去了,然後就看她不見。等了一小時,船真的開了,不知二舅母其人在哪裏,大約已下去,於是均臣也離開,但心中怪恨的,本來上午楊蔭深的《文學史》課也未能上。
從碼頭離開,均臣就去為張炳初的太太買藥,他慢慢的在大街上閑逛,“買”了一下午的藥。均臣覺得自己變了,變得很無精神,什麼都厭惡似的。現在他對張炳初總難得說句話,對此惡少,更要故意裝出君子之風,算是清高。
買藥回來的路上順便去學校看看,遇到沈寂,此時沈也要回家,與均臣同路。一邊走,均臣一邊問起上次交上去的文章《我的經歷》,沈寂說:“文章不錯,你能推翻信仰過的宗教,很稱佩你的毅力。但自以清高不好,要深入生活中去了解。”均臣覺得這話很對,但第一句的所謂“毅力”使之大慚,自己對“天父”本是種利用而已,有什麼“毅力”可言。均臣問起沈居何處,沈說他住新閘路46號,均臣又問些問題,沈回答些,並說他與張天翼相悉,很崇拜他的作品。
回到住處,均臣寫信一封給那個周伯予的朋友江夏墨,並去年所漫畫二冊,準備托周伯予晚上帶去給江看。信中均臣寫得很客氣,但論年齡自己實太委曲些,可再一想,人決不在年齡上分別的,又一想孔子尚“不恥下問”那末自己根本比別人蹩腳多了還用說嗎?虛心地學才有收益。正尋思著,周伯予和他那個在證券行工作的朋友袁子奇來訪,湘泉和幼臣後來也到了,大家說起辦學習討論會一事,其他人都覺得很無神去做,均臣拚命鼓吹也無用,湘泉說“這是無謂的”,均臣聽了也淡然了。後來湘泉和幼臣倆竟神秘地出去。伯予和子奇與均臣閑談一會,也沒什麼動作的意思,春天真是使人頹廢的。過了好多時候,湘泉與幼臣又來,問其所以,又神秘不說,後來幼臣說是本想去看戲,但來不及,所以折回。均臣聽了不以為意,心想,看戲又何必鬼鬼祟祟呢,是不是錢問題呢?此時周、袁覺得沒趣,便都去了,這時幼臣悄悄說,是因為湘泉對你們談文藝有些“腔”,所以不高興。均臣不以為然地說:“那也罷,讓他去嫉妒吧,隻要我們無壞心。”均臣決定對湘泉此後要淡然以待,因此人常虛偽。幼臣又說,他們昨晚二人讀書回,途中大談特工及批評《大公》,結果被“狗”盯住,嚇得大套圈子。均臣聽了便教訓起來:“你們口出亂話有什麼意思?以後真要注意了,母親病剛好,你不要出事了。”幼臣喃喃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