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 小蟹藍蘋(1 / 2)

1943年的雙十國慶節到了,東西南北不是查市民證就是戒嚴,市民們隻有在心中紀念這個勳宏的日子了。昨晚均臣在洗冷水浴時受了涼,半夜裏在夢中忽聞秋雨淅瀝,睡得很不安寧。晨時天很黑,可是已經七時了,均臣起來時覺得喉頭燙熱,即服阿司匹林二粒,竟不出一點汗,毫無效力。盡管如此,他還是一早到華聯,將巴金帶有些革命色彩的《愛的故事》的小說還了,本想借老舍的《北京人》,可又是借不著,真氣悶,隻好借了鬱達夫的《薇蕨集》。華聯出來均臣就直接去了三井上日文課,日文課本已改由盛先生來教。盛先生說他是從同文書院讀出來的,可是他的口音不太真確,教得很不順流。盛先生正說著開場白,女教師中島就忽然闖了進來,衝到教室的講台,也不理盛先生,把作文簿甩下就走,似很生氣狀。盛先生見此景,隻好尷尬地說:“明日還是仍由中島來教吧。”學生們見了先是大驚,後又紛紛為盛先生抱不平,雖然盛先生不是“正貨”,但中島仗著“友邦”的氣勢欺辱人,實在令人憤怒,於是大家又去校長那裏堅持不要中島而要盛先生教。

中午,店裏在老同順燒一隻大湯雞來吃,味鮮美得很。錦華之人品實在太壞了,比如平時他吃飯時必先擇以好的大的吃,還用筷子在菜裏挑來挑去,惡心兼自私過甚,不但裕元﹑均臣﹑炳仁,連老趙都不去睬他。近來連全生亦跟他決裂了,錦華如喪家犬縮著尾巴過日子,可他的勇氣仍未稍減,自私仍堅韌地支持著。今天大湯雞剛端上,錦華仍毫不客氣就伸手扯了一隻大雞腿啃了起來,令眾人側目。

午飯後,因到處戒嚴,店裏無甚生意,老趙便想去看電影《生死劫》,便問均臣說:“我去看《生死劫》你去不去,我同你敲瓦爿[1]。”均臣想這卑鄙的東西恐怕人家要揩他的油,況且亦不高興同他去,便回絕了。下午,均臣看起上午借來的鬱達夫的《薇蕨集》。其實均臣更喜歡讀鬱達夫的代表作《雞肋集》和《還鄉記》,尤其後者更能擅動心弦。均臣愛鬱達夫的漫浪生活﹐更欣賞他在頹廢中顯著十二分的反抗。而這部《薇蕨集》,作者卻是以悲傷淒涼的寫法,幾乎使均臣痛哭才好,尤在這個秋天的時候,對景生情,想之身世,雖不比鬱先生的高深詩意,然共同的遭遇使均臣覺得至少也受著些了。合上書,苦悶極,戶外雨如麻織,他買了五元高粱酒五元花生米,獨自一人吃了一大醉,索性回住處大睡三小時。

下午均臣還睡意朦朧,就被大舅父來電話吵醒,說有王君由甬家中帶來布鞋三雙,已送至彙中101號的毛全泰木器店,讓他去拿,並問有否口信和什物可去托帶。均臣遂買信殼一百隻,信紙二刀半及母親胃病吃的枷楠香一百元,分做五包,準備這兩天送去。枷楠香這好東西是在蔡同德藥房買的,每兩要千八百元,均臣買一百元隻有六分的東西,一兩都不到,好貴啊。

從蔡同德回來,炳仁剛好送貨回,於是均臣與他閑話起來,炳仁說他二哥與龍記洋行的老板虞誌芳的女兒訂婚,並辦訂婚酒,發了很多帖子,他的雙親大人亦到,看看兒子們都這樣“順流發財”且有老板垂青,直之東床,不知要快活得如何了。均臣想,這橫豎是有錢人的大巴戲,與我輩何關,便隻對炳仁點頭敷衍著。然後他們就轉換話題說起話劇,越說越激動,於是一時興起,均臣就約炳仁晚上去看劇。吃了晚飯,他們去了巴黎大戲院看苦幹劇團演的《飄》。華譯本有傅東華譯的一部,現在被改編為戲劇,純粹的換成了民國十五年時北伐的亂世時期。此劇描寫一個堅強的女人始終愛著一個書生形的青年,可惜這青年卻愛著與他性格相同的女子,所以弄成一幕妒嫉﹑苦悶﹑追求﹑悔恨的人生悲劇。堅強的女子(郝詩嘉)是藍蘭做的,好得很,她態度正與其性格相同,很能引人感動。青年(衛西裏)是石揮做的。還有一個追求詩嘉的青年(白瑞得)是郝仁做,做得相當的“真”。均臣、柄仁雖不很懂,可倒是很受感動。可惜的是,觀眾們在人家悲痛時卻能哄笑,真是豈有此理,這些人程度之低,也隻能在看京戲時瞎捧場的。此後一段時間,均臣對美貌的藍蘭這個堅強的郝詩嘉心儀不已,想起她,心情就暖融融的。

第二天的早點是在對麵弄堂的粥店吃的,此粥店近已改作生煎饅頭了。生煎饅頭每隻一元,很大,味尚好,可是皮太厚而餡少,遠不及羅春閣的皮薄肉多而味更佳了。吃完早點,來到店裏,均臣和炳仁還在回味昨晚的話劇,老趙聽到後,不屑地稱藍蘭叫做“老蟹”,這使均臣為之憤憤,剛想反駁幾句時,老趙就又說起藍蘭“老蟹”還有一個金蘭妹子叫藍蘋的“小蟹”。他說藍蘭是戲劇界名人孫師毅的太太,是大學生,英語非常靈光,有個叫李雲鶴的小演員想學英文,於是向藍蘭拜師,後來竟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並以姐妹相稱。一天,李雲鶴跟藍蘭念叨著:“藍蘋,藍蘋,藍色的蘋果,挺有意思。不俗,有新意。藍蘭你又是我的姐姐,一語雙關呀!”於是李雲鶴就改名藍蘋了。對於藍蘋這名字均臣也是聽說過的,她的電影《王老五》均臣也看過。老趙接著又說起藍蘋的私生活很亂的,嫁過幾個男人。大家對明星們連笑帶戲地亂說一陣,可誰知道,他們所調侃的這個人物這時正在西北被稱作聖地的窯洞裏,當起來貴妃娘娘,而且竟然在二十年後變成了“紅朝女皇”,並幾乎顛覆了中國的曆史。而藍蘭和孫師毅竟然是某黨的地下情報間諜,他們的頂頭上司居然就是均臣日後的大領導。少年的均臣即使有再卓越的想象力也不可能做如此的穿越,大時代與個人的小曆史就是這麼奇妙吊詭地糾纏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