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老年人趕罷了龍潭廟會，也都催著兒女們用車拉著，用轎抬著，或受人攙扶著，來到郊外看風箏。永定河畔成了人海。一位銀須老人放開鍾鳴般的喉嚨說：“老爺子們兒都快憋死了。放風箏好，把黴氣放幹淨。咱老百姓該過太平年了！”
“啥子太平年？”另一位精瘦的老人接過話題說：“我看這世道沒有什麼太平的征兆！聽說了嗎？今年是大龍年呀。龍潭廟會上一位道長說，天下要發生大變化呢！龍年是災年，放了風箏，求得吉利，大家都是在自己哄自己。人都在說，當今的皇上袁老爺子天天在尿血啊！”
銀須老人向四周打量了半天，見沒有人盯探，就壓低了聲音說：“怎麼了？這不是好事嗎？老袁歸了天，咱們的日子不就鬆開了緊箍的麻繩兒嗎？”
“嗐！”精瘦老人一擺手，頗為憂鬱地說，“老袁歸了天好說。誰繼位？他那瘸兒子袁克定呀？小袁比他爹，那要強得多！怎麼個強法兒？孬點子多！知道嗎？大爺處原來就在北海團城住，這去年因為‘養病’，搬到湯山去了。這小子是德國通，最懂得耍把戲。聽說他假印報紙，騙得老袁團團轉；最後，老袁的姑娘到街上買蠶豆兒吃，把包裝用的真報紙帶回家，老袁才發覺小袁的鬼把戲。現在老袁氣成一身的病，不得不取消演皇帝的戲。”
“原來是這麼回事呀！”銀須老人點了點頭，顯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說，“真是這樣，如果老袁死了，小袁能做皇帝嗎？”
“事就出在這裏！”精瘦老人說，“若小袁做了皇帝，學著外國人，咱們造那飛艇大炮什麼的，說不定還真能夠強國。可是，那些放出去的將軍什麼的，他們會服氣嗎？若他們不服氣，這天下不就該炸了鍋的亂嗎？若小袁做不成皇帝，群狗相咬，互不服氣，不想讓，還是個亂。總之是個亂字！老百姓就別想過好日子啦！”
他們兩人正說得有滋有味兒，忽聽得身後“嘩啦”一聲響，有人把鐵鎖鏈子縛在了他們身上。
兩位老人閉上了眼睛。他們知道，碰上了便衣特務，說漏了嘴，這下完了。等了半天，卻沒有人說話。他們扭頭一看，是一群老漢，大家哈哈笑著。
銀須老人說：“我還以為碰見了雷神爺的人了呢！他們神出鬼沒，都是催命鬼呀！”
一位紅臉老人說：“雷震春這個王八蛋躺倒了。聽說他作惡太多，有人在他的後院裏放了一口棺材，上麵寫了一封罵他的信。他手下的人把棺材抬出去時，裏麵裝的都是炸藥呀！當下就把後院炸了一個大坑，他的房子也震塌了。北京城裏人都說孫大炮回來了，在這郊外把大炮瞄準了老袁的窩兒，就等著開火哩！”
“這怎麼沒見孫中山的大炮呀！”有人插話問，裝出東張西望的樣子說。
紅臉老漢說：“孫中山領的是神兵天將，我們這凡夫俗子如何能看得見？都他娘的裝神弄鬼！”
另外一個人說：“真正的神兵天將，還確實有。聽說新華宮到處都放了炸彈咧。不過，老袁的人講，不是孫中山的人放的，而是宗社黨，和日本人一起幹的勾當。宗社黨和日本人他們準備炸死老袁，把溥儀皇上還請過來，恢複清家的皇位。我看呀，要說賣國，有史以來，清朝最無恥！大清朝最不要臉！可我不明白，全中國的老百姓都懷念他們，到處說清朝是正統。唉，這樣的老百姓，活該受罪！”
有人接了話，悄悄說：“對。孫中山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據說他秘密會見日本陸軍參謀長上原勇作，承諾‘中國新政府可以東北三省滿洲的特殊權益全部讓與日本’；什麼‘日本人年年增加，東北三省的遼闊原野適於開拓’；什麼‘日本本來資源貧乞，而滿洲，則毋庸諱言，富於重要的資源，日本矚目斯土，乃當然之國策’。狗屁！他孫中山竟敢說，對此，他中華革命黨員能予充分諒解，是他孫中山‘可以將滿洲作為日本特殊地區，承認日本移民和開拓的優先權’。我看，這普天下什麼新與舊，都是他娘的野心家在瞎胡鬧！毬！現在所有的政客們，招搖撞騙，嘴上都是什麼仁義道德，一個比一個冠冕堂皇，其實都他媽的男盜女娼；他們在玩弄天下，和當年的劉邦、朱元璋同出一轍，沒有一個好東西！”
有人說：“著哇！是這樣。孫中山與袁世凱他們是一類的人。改天換地的人，都是隻把自己看作真命天子，以為自己得逞了野心便是在拯救萬民。所以他們自命不凡。其實呀，最壞的不是袁世凱，也不是孫中山，而是他們妄想將我亡國滅種的日本人！”
人聲嘈雜，他們議論著：
“對！都是他們日本人在搗亂。他們趁火打劫，亂中取勝，好瓜分我中國呀！”
“中華民國是什麼玩意兒！老袁收拾不住了，這不才立了自己做朝廷！可他哪裏是龍種？今年是大龍年，龍王要發兵亂了江山，抓了老袁！”
“西山十怪，你們還記得嗎？袁世凱是癩蛤蟆托生的，過不了今年的五月端午，他就要完蛋了。”
他們正七嘴八舌地說著，突然聽見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傳來，扭轉過身看去，隻見幾隊警察和士兵正趕著人群，大揮棍棒，逼迫人們散去，回到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