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舊情(1 / 1)

四月裏已是暮春,因宮中多栽垂柳,那飛絮紛紛揚揚,灑了禦花園大半角落。晴櫻在宮裏待了大半年,總也有些習慣了。這日惠妃叫人晾曬冬日裏的大毛衣裳,日頭明晃晃地打在殿前的黑磚上,柳絮伴著那雪白的飛絨漸漸起了,惠妃望了片刻,便有些怔怔地出身。

她忽然喚過晴櫻:“偏宮那位章佳氏,原同我那拉府邸上有些淵源。如今春日將盡,她身子卻總不見好,仿佛是娘胎裏帶來的毛病。你索性替本宮去瞧一瞧她。”

晴櫻素來不愛多事,並未問過長春宮章佳娘娘與那拉氏族的緣由,隻接過流雲遞來的藥材與安枕如意,道了句:“娘娘心善。”方攜了墨竹去長春宮。

長春宮地處偏僻,原是靜謐無人擾的好住處。現下適逢春日,隻覺竹柏青翠,綠蔭涎涎,千樹環抱,倒令人生了幾分寧靜之感。且宮中嬪妃多喜繁花似錦,長春宮卻遍地翠竹芭蕉,倒與別宮不同。

晴櫻行了一半,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長春宮那位獨居一隅的娘娘,仿佛是十三阿哥與八公主的生母。但胤祥生性灑脫,豪邁不羈,八公主卻生得溫柔婉約,平素亦沉默寡言,晴櫻心底暗自生奇,隻不知章佳氏卻該是怎樣的人物。

她方領著墨竹進了正殿,見幾個旗裝宮女正侍灑掃,墨竹先問道:“請問幾位姑娘,章佳娘娘玉駕何處?”

領頭的一個宮女穿著尋常青衣服製,不過十五六的年紀,仍有些怯生,見晴櫻一襲櫻子色江綢旗裝與旁人不同,隻以為是哪宮的大宮女,便福了一福道:“我家娘娘正在東配殿暖閣裏頭,不知二位姑娘是哪位宮裏的?”

晴櫻頷首道:“多謝姑娘,延禧宮惠主子差我來探望章佳娘娘。”

正殿後頭的暖閣裏恰巧出來一個年長些的姑姑,麵容生得素淨,穿杏色長褂,聽聞晴櫻所言,麵上神色竟無比鄭重。她三步並作兩步行至晴櫻跟前,懇切道:“有勞惠主子關懷,我這便領二位姑娘前去。”

東暖閣日頭正盛,被簾外芭蕉一擋,卻顯日光疏落。那姑姑輕聲對晴櫻與墨竹道:“煩勞二位姑娘在此稍後。”方在那暖閣的雕花菱木門上輕叩了兩聲,道:“主子,惠主子宮裏的晴櫻姑娘來了。”

槅門被裏頭伺候的宮女輕輕打開,道:“請姑娘快些進來。”

晴櫻溫和道了句:“有勞姑姑。”方攜了墨竹進去,先聞著閣中悠悠一陣藥草香,倒不刺鼻,又見那榻上怏怏地歪著一個身影。她心知眼前人便是纏綿病榻的庶妃章佳氏,便取了肋下係著的錦帕,正欲行下禮去,卻聽得極輕微的一聲呼喚。

“冬郎?”

因晴櫻所來之處乃是逆光處,章佳氏視物不清,隻見得朦朧一個光暈,那雙眼卻仿佛忽然見光一般,難以置信地伸出手來。

墨竹駭了一跳,晴櫻反應倒快些,忙快步上前,正欲伸手扶她。章佳氏病重已久,瘦得幾乎脫了人形,卻顫抖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極力想要去探晴櫻的腰間。那纏枝蓮花的一對銀鐲子晃蕩在腕上,平添了幾分憔悴與蠟黃,愈顯驚心觸目。

“章佳娘娘。”晴櫻喚了一聲,忙順勢半跪在榻邊,輕輕攙住了章佳氏單薄的身子。

“姑娘,這玉佩——”章佳氏的目光未曾落在晴櫻麵上,隻直勾勾地盯著她腰間的青玉環珮。

“娘娘……”晴櫻猶疑片刻,言簡意賅道:“這玉佩,是奴婢幼時的恩師納蘭大人所贈。”

章佳氏的身子猛然一顫,蒼白的麵上泛著奇異的潮紅色,卻如春日裏開敗的碧桃花一般,豔麗不再。

“納蘭大人?”她的聲音發顫起來,有猶疑之意叢生。纖長枯瘦的手指輕輕撫摸上青玉環珮,目色惆悵離情,百般纏綿。

晴櫻靜默出神,又聽得章佳氏問:“是……哪一位納蘭大人?”

她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隻覺如芒刺在背,低聲道:“回娘娘的話,是明珠大人的長公子,已故的納蘭容若大人。”

“冬郎——”章佳氏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晴櫻卻將那名諱聽得真切,終於忍不住問道:“奴婢鬥膽,敢問娘娘閨名。”

“雪梅。”章佳氏收回那戀戀不舍的神色,終於抬頭望了晴櫻一眼,那一雙杏眼露出清亮的光芒,極是澄澈,仿佛望的是她,卻又不是她。

“便是臘月裏的梅花。”

晴櫻隻覺得麵如火燒,一顆心劇烈跳動起來,卻強撐著如常神色,又聽得章佳氏囈語般的一句:“說來,他也是出生在那樣的冬日裏。”

惠妃所言雖是尋常,此刻卻猶如驚雷,在耳畔轟然炸響:“偏宮那位,倒與我那拉府邸上有些淵源。”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