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是酆都鬼城的中元節,在鬼城,墮入此間的孤魂野鬼受盡形形色色之苦,唯有今日,鬼門大開,方能暫離酆都,去往陽世,城內諸多孤魂野鬼俱是有些躁動不安。
城外倒還算風平浪靜,就有兩少年自城內緩緩走了出來,一前一後,後者身形矮小,猴腮嘴尖,更因時值正午,在這陰土之中,也算是日頭最烈的時刻,灑在他身上,火辣辣的一片,痛得他齜牙咧嘴,連蹦帶跳,不由揪了下前一人衣袖,大叫道:“燕二哥,那洗形河還要多遠,這天殺的日光太毒,痛煞俺也。”
被稱作燕二哥的少年,年齡實際上也大不了多少,一襲短打麻衫,本是懶洋洋的神色,聽他這樣一說,側頭一瞥,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怪我不該亂講蒲書生的誌怪異傳,帶你學了這些渾話。也不遠,再走幾步便到。”
這少年全名叫燕鵬程,旁邊齜牙咧嘴作鬼臉的是他發小賽神猴,二人都是酆都鬼城鬼民,賽神猴他天生猴像,剛生下來尚且還好,待到長牙便越像猿猴,他雙親還心道生了個妖孽,就把他溺斃在糞坑裏,一縷魂魄便飄進了酆都。
而燕鵬程他也在酆都鬼城待了足有十三年,命苦的孩子,三歲就被吸大煙、整日去紅袖招豪賭的父親賣了五兩雲絲紋銀,初到姥姥府內,被人問及姓名,奶聲奶氣的說自己名字,燕鵬程,意為燕雀亦有鵬程萬裏之誌。
起這個名真真令人哄堂大笑,在姥姥府內沒少被人冷嘲熱諷,又因為他行的是雜役,多在客棧之流幫工,就被人明著說,暗地裏道:“他這窮酸癆命,一眼看出來,就是個當小二的賤命,燕鵬程,我呸。”便也不喜叫他名字,就叫他燕小二。
燕鵬程倒不惱,倘若有人這樣叫他,他也笑嘻嘻的回應,平日閑來無事,就多去隔壁蒲秀才家裏幫襯,端茶倒水,收拾房間,一來二去也熟了,蒲秀才人窮心不壞,便教起燕鵬程握筆學字。
燕鵬程初學就是自己名字,一遍遍寫著燕鵬程,直到牢記於心,才肯去學別字,一學就通竅,開蒙雖比陽世人家頑童晚了兩年,也不見有半分吃力,蒲秀才瞧在心中,便生出幾分惜才之意,常常歎道:“鵬程你是塊讀書的料子,可惜了。”卻也多將自己藏書借於他閱覽。
除了四書五經、通史古籍,燕鵬程也喜歡手捧幾卷大荒爭龍記、東遊誌之類神怪誌異、亂說江湖的怪書,讀到精彩處,情不自禁念了出來,被賽神猴聽到深覺好玩,腆著猴臉來聽,燕鵬程也樂意給他講,都是不大的少年,一來二去就熟路了。
這次二人冒著大中午熱辣辣的日頭出鬼城,都是因為手中竹筐裏的物什。
兩人手提竹筐,竹筐內放著的物什,大致上看,菜色甚紫,樹葉環如芙蓉,這就是紫河車,在陽世被稱為胞胎,在陰土便是化成這般模樣。
他們再走幾步,就見一條環城的小河,這就是洗形河,燕鵬程從竹筐拿出錦緞文書,念道:“川蜀袁上府,納陰錢五百兩雲絲紋銀,洗五次。”
“洗紫河車者,洗十次者,兒生清秀而貴,洗兩三次者,中常之人,不洗者,昏愚穢濁之人。”這等事情本是分派諸鬼差管領,姥姥是陰山鬼母,在酆都也有不小的權勢,就截取部分配額,賺人間紅塵財帛。
洗紫河車並無樂趣,一遍遍洗著更有種種苦悶,尤其在正午出城,大日惶惶,就算陰兵鬼將也畏懼三分,更何況他們這些鬼民,這等苦事本來還輪不到他們,隻是一一往下推諉,就推到他們二人身上,燕鵬程和賽神猴便被派來幹此事。
“郎裏格郎,郎裏格郎,豔陽天那個風光好,紅的花是綠的草。我樂樂嗬嗬向前跑,踏遍青山人未老。”
溪水在日光照耀下波光粼粼,這時對岸就遙遙傳來一陣歌聲,燕鵬程抬頭遠遠一眺,就見到一大袖寬寬,衣藍衫,巾首而蓬發的道士大步走著,邊走邊放聲高歌,道不盡的舒逸。
“燕二哥,有甚麼可看,想必隻是一剛死的新鬼罷了。”賽神猴瞥了一眼,嘟囔一句,就忙著洗紫河車,姥姥治下甚為嚴苛,稍有怠慢便重則懲治。對於賽神猴,他雖不大,但也明白最怕的是姥姥,最敬的是燕二哥,自然收了自己猴性子,不敢偷奸耍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