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逝者已矣
從地宮裏出來時，天再一次的黑了下來。
夜涼如水，抬眼處，浮雲卷靄，明月流光。
雷振子立在天階下，仰望著殿宇間的那輪孤月，掐指一算，轉眼又快到十五了，難怪今晚的夜色如此恬美。
可再美又如何？灑在人身上，終歸是冰涼的。
她不是那廣寒天闕上的仙子，學不來那清冷自持、餐風飲露，更惟恐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孤寂，高處不勝寒。人活一世，哪能隻求風雅，不理柴米油鹽？她一庸脂俗粉，頌誦不來這詩情畫意的月色，隻願活在俗世陽光下，日日閑聽風過，煮酒掃花。
想起尚待在地宮裏的那道明黃身影，這六宮的方寸天地之間，大約也隻有他一人，能不畏嚴寒，淩駕於這份寂寞之上吧！
——也對，自古萬人之上的，從來孤家寡人。
笑笑，心間豁然明朗。其實，她不必如此記恨軒轅無痕，人生際遇，有得亦有失，各人皆有各人的苦處。
她如是，蒹霜如是，楚墨然如是，軒轅無痕亦如是。
一路走走停停，回到棲梧宮時，正殿裏已燈火通明。看來，軒轅無痕果然信守承諾，將棲梧宮的宮人都放回來了。
雷振子一頭青絲仍散亂著，臉上的妝容也是紅白闌幹的模樣，卻絲毫不理會自己這副尊容的狼狽，隻木著臉，目不斜視地走到貴妃榻前端正坐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麵前的一眾宮人。
放眼瞧去，或站或跪，或長或幼，高矮胖瘦兼有，除了站在最前麵的蓮渠神色淡淡，其他都是衣衫不整、狼狽不堪的模樣，麵上仍殘留著對於此次突變的驚惶，顫栗如驚弓之鳥。見了雷振子回來，皆是不約而同地撲了上去，抱著她的大腿哭得稀裏嘩啦，恨不得將在天牢裏受到的所有委屈都一股腦倒給她聽。一時間裏，棲梧宮哭聲震天，愁雲慘淡。
雷振子顧念她們都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才平白遭受了一回牢獄之災，便耐著性子安慰了幾番。一個個地撫慰過去，目光越過重重人海，卻唯獨覓不到那抹淡青的纖影。枯澀的雙眼，又開始發熱，灼燒得心田一片焦土。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就算一開始是百般的不情願，是處心積慮的提防，可半年多的時光下來，日日依偎，朝夕相伴，她與蒹霜的感情，又豈是依賴二字便可詮釋得了的？
她多麼希望，這一切都還是在夢中，隱約地期待著有那麼一刻，會有一雙手將她搖醒，一睜眼，便能看到麵前小姑娘彎彎的笑眸，桌上擺著的大碗紅豆粥。
事到如今，追悔莫及。
她隻是恨，當初為何不再對蒹霜好一點。
“咦？蒹霜姐姐呢？怎麼不見她同咱們一起出來？”
冷不丁，一道稚嫩的聲音在眾宮人裏響起。這聲音清脆如銀鈴，響徹在一片哀慟的哭泣聲中，如同朝一潭死水中投擲進了一粒石子，驚攪了一團死氣。眾宮人哭聲一滯，麵麵相覷，搜尋了幾秒，一齊看向第二排的一個宮人，突然安靜下來。
雷振子亦順著她們的目光看過去，那是個普通的宮人，不過十一二歲，矮矮瘦瘦，膚色帶點營養不良的蠟黃，麵龐倒是生得極為文靜。此刻正睜著一雙漆黑大眼，咬著唇，惶惶不安地看著她。
這孩子的眉眼，有幾分神似蒹霜，一樣的清靈秀澈，有股與這皇宮格格不入的幹淨和倔強。
雷振子看著看著，便一臉的神傷。
見雷振子盯著自己不說話，十分嚴肅的模樣，那小宮人嘴巴撇了撇，似是要哭，下一刻卻生生收住了淚花，做了一個令眾人意想不到的舉動。
她走上前兩步，站到了雷振子與眾宮人之間，小小的胸脯上下起伏著，似醞釀著勇氣，片刻嘴巴一鼓，終於開了口：“娘娘，奴婢是同蒹霜姐姐一齊被抓進天牢的，現在大家都放出來了，卻獨獨不見了蒹霜姐姐。奴婢……奴婢擔心蒹霜姐姐，她會出事……請娘娘，務必派人找一找她好不好？”
聲音怯怯的，卻絲毫不見退縮。
雷振子一震，望著她麵上滿滿的期待，嘴皮動了動，欲說些什麼。半晌，幾不可聞地一歎，終是什麼也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