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間休息時,我居然站在落地窗前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怪夢。在這個夢裏,我既是被告又是原告,還是公訴人、辯護律師和法官、書記員。庭審開始了,我上竄下跳地忙碌著,整個法庭裏麵除了若幹個我,再也沒有別人。也就是說,我既是六個人,同時又是六分之一個人……我拚命撕扯著自己,又極力將遺失在各處的身體的碎片拚合在一起。法槌砰砰地敲打著沉重的桌麵,可是我怎麼也安靜不下來……我睜開酸澀的眼睛,終於發現這不過是個噩夢而已,但心跳聲依然清晰可聞。此刻,我的腳下是這座龐大的、被各種塵煙籠罩的城市,正前方是這座城市的標誌性建築——黃鶴樓,在明豔的陽光下,紅色的琉璃瓦閃耀著刺眼的光斑。我猛然拉開玻璃窗,朝外麵使勁吐了一口唾沫。一陣狂風撲過來,將唾沫星重新還給了我。我悻悻地罵了一句,轉身去盥洗間洗臉。當我出來,看見秘書小柳正掩門而去。我的目光從她圓潤的肩頭滑落到寬大的棗紅木辦公桌上,隻見桌麵正中央端放著一隻白色的信封,封皮左上角寫著:好望角廣告策劃公司張望先生收。右下角寄信人一欄寫著:內詳。
應該是第五封了吧。
我在心裏嘀咕了一聲,極度煩躁地拿起信封,右手持剪,準備攔腰將它一分為二。想了想,又將剪刀放下,將信塞進抽屜裏。怎麼辦呢?事到如今,回避已經不再可能,正視吧,卻又找不到任何線索。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在某個隱秘的角落,這封信的主人正冷笑著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越是心神不寧,她就越是興高采烈。是這樣吧?陌生人,恭喜你的陰謀得逞了。
我魂不守舍地坐在辦公室裏。我把抽屜拉開又合上。我掏出手機在電話簿裏漫無目的地搜尋熟人名單,哦,那麼多的人我都認識,但能在此時為我分憂的卻沒有一個。這是個問題,在這座將近八百萬人口的城市裏,我生活了十多個年頭,認識的人大概也能以四位數計了,但當需要有人與我推心置腹時,他們居然集體消逝了。想到這裏,我再次鬱悶地站起身,叨著一支“老水手”香煙走到百葉窗下,將窗葉拉起半截,朝遠處看去。我一無所視地呆望著混沌的天空,天上明明有太陽,但你就是看不清太陽究竟處於什麼位置,也難以鬧明白陽光灑在了哪些地方哪些人的頭上。我索性將腦袋伸出窗外,一陣涼意很快就貫徹了我的腦海。樓下,甲殼蟲一般的車輛和螻蟻一般的人流散漫而有序地蠕動著,我再一次感到了眩暈。我始終不理解恐高症是一種什麼樣的疾病,它算得上“疾病”麼?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些恐高大約是在五歲左右,那時我剛剛與哥哥分床,獨自睡在那間由過道改成的房間裏。當天夜裏,我夢見一個接一個娃娃從空中往下跳,他們五顏六色,邊跳邊發出嘰裏哇啦地喊叫聲。我被這樣的喊叫聲嚇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發現周圍一片漆黑,隻有屋頂上那塊半尺見方的亮瓦映現出夜空的清白來,頓時覺得自己是從天上掉落在床鋪上麵的,是那些看不清嘴臉的若幹個娃娃中的一個。我在黑暗中捂住怦怦亂跳的心窩,在被子裏緊緊地蜷縮成一團。後來我暗自鍛煉自己的膽量,走獨木橋,攀高樹枝,結果卻適得其反。及至今日,莫說從高處往下看,哪怕是閉上眼睛想一想陡峭的山壁或樓層,我都會呼吸困難,心跳加快,嚴重的時候幾近虛脫。我命令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懸崖、過山車、索道、蹦級,那些玻璃馬賽克的高樓,可反而想得越發頻繁,如同癮君子陶醉於吸食嗎啡過後產生的瞬間失重、輕飄和眩暈,而無力自拔。
就在這種近似於虛脫的狀態裏與街市對峙了近一刻鍾,我縮回腦袋,拉下窗葉,回到過於寬大的紅木桌邊坐下。我再次重複著剛才的當作:把抽屜拉開,合上,再拉開,再合上;在手機的姓名欄目裏搜索,最後,我決定給吳起打個電話。
我叫張望,好望角廣告策劃公司的法人、老總。當初我把公司取名為“好望角”,無疑效法了早年歐洲探險者的不屈不撓精神:在無望中看到了希望,在希望裏滿懷想望。嗯,大致就是這個意思吧。
幾年前,我買下了這套精裝修的房子用於辦公,它位於本市最醒目的商業大廈之一——江天富豪寫字樓——的第23層。事實上,這裏也是我主要的生活區,將近三百平米的麵積被我隔成了工作和休閑兩個相對獨立的區域,工作區被電腦寫字台分割為一個個規則的方格子,員工們秩序井然地坐在這些四方形的格子間,各司其職;生活區呢,則由顏色誇張的布藝沙發、彈簧床墊和羊毛地毯、壁掛所組成,這些都是我從各處搜羅來的,有的是托朋友從外地買回來的,我將它們不規則地擺放或懸掛起來,慵懶、隨意,富於濃鬱的消閑氣息。一天之中,我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這裏度過的,我很少下樓,除非有人拿著支票在下麵某個地方等我,哈,當然,這樣的好事不會常有。公司的業務主要來自一些固定的老顧客,每年我都能從他們那裏拿到一定數額的訂單,以此維持公司的正常運轉。漸漸地,我成了一個被高處寵壞的懶漢,一個自我囚禁者,一個“天堂看門人”——這是朋友們對我戲謔的稱呼。每天早晨一覺醒來,我就會含著甜津津的牙刷,身不由己地走到寬大的落地窗前,用食指撩開百葉窗的那三張葉片(因為總是習慣性地撥拉那幾片,它們的顏色看上去要比其他葉片略深,而且有些變形了),眺望城市睡眼惺忪的表情,雜亂而有序的樓房,以及從樓道之間騰湧出來的霧靄和塵埃,被一陣狂風吹往空中的塑料袋,越來越嘈雜的馬達聲……我喜歡這樣眯著眼睛打量這個有身無形的巨人,它的確像個無頭無臉的龐然大物,我們看見的不過是它身體的皺紋,衣帶上的褶子,聽見的也不過是它的哈欠聲、噴嚏或咳嗽,而手之所觸也不過是它極度臃腫肥厚的皮肉,如同盲人摸象。三十多年的人生經驗告訴我,當你被迫與這樣一個巨人遭遇時,你應該盡可能的表現得謹慎和謙卑一些,以免被它捏為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