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奶哥哥:你也許早就忘記了我,也許你還在恨著我……但你一定知道這是我。是我!因為全世界隻有我一個人這樣叫你。我……實在沒臉給你寫信,但又不能不寫……我沒有死。我……還活著……”

寫到這裏,嫦娥把筆一丟,雙手掩麵,大哭了起來。廢話!她當然沒有死,死了還能坐在這兒寫信嗎?而且,這是寫給誰呀!是她早就該寫,而她沒寫;是她現在萬萬不該寫,沒臉寫,而又偏偏不得不寫,非寫不可,寫來隻能彼此傷心,也不見得就有用的信。可她又怎麼能不寫呢?因為這是為了兒子啊!兒子,兒子,她的心肝,她的寶貝,她靈魂的靈魂,她現在唯一所有的一切……

於是她立即止住哭泣,用手抹了一下雙頰,滿臉還濕漉漉的,兩眼還淚盈盈的,就又急急地寫了下去:

“你這就看出來,我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總是不知怎麼就會處在十分尷尬的地步,那時,我隻要大聲急叫一聲:‘奶哥哥……’你就會急急地應聲跑來,而你一來,也不知怎麼,一切問題也就都迎刃而解了。現在,雖然我沒臉,但我還是要請求你幫助我。雖然現在遠隔重洋,我就是喊破喉嚨你也聽不見,但我還是要喊:奶哥哥!奶——哥——哥,救救我,救——救——我呀!我的兒子,他要死了。他得了癌,是肺癌,可怕的肺癌呀!更可怕的是,他不肯治療!動完手術之後,說什麼也不肯放療、化療……他頹廢,他絕望,他酗酒尋歡……”

寫到這裏,嫦娥重又痛痛地哭了起來,眼淚瀑布一樣而下,透過亮亮的淚簾她是那樣清晰地看見她的兒子,有著和他父親老安東一樣藍藍眼睛的小安東尼奧。他也像他父親一樣高高大大,足足有六英尺高,隻是他的身材纖細些,這像她。他的頭發也像她,黑黑地、略略有點兒鬈。他從小那樣乖巧聽話,一點也不像別的男孩那樣粗野。調皮是調皮的,難道世界上會有不調皮的男孩子嗎?可他講道理,什麼事都能說得通。可是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她完全不認識他了。學當然是不上了,這她也是同意的,雖然隻剩下一年就可以拿到學位了,是可惜!可這原是沒法子的事。要知道他得的是癌,癌啊!可他為什麼就不肯治療呢?多少人不就是經過手術、放療、化療……康複了嗎?可他就是不聽,開頭還好一點,開頭他還會拿他那藍藍的眼睛憂愁地凝視著她說:

“沒用的,媽媽,沒用的,Dad 最後不是也去了嗎?”

“可 Dad 畢竟多活了兩年啊!”

“難道你忘了那是多麼痛苦的兩年嗎?”他搖著頭,“不,媽媽,我還年輕,甚至是太年輕了,我還沒享受過生活呢!放療、化療、雌激素……剩下的那還是人嗎?當然,就更不是男人了。好媽媽!你愛我,就別管我,就讓我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吧……”

可他又是怎樣享受生活的呢?上帝呀!各式各樣的酒、形形色色的女人,甚至大麻、海洛因……於是,從此就沒有了兒子,那年輕的,可愛的,朝氣蓬勃,健康英俊的兒子;而來了一個酒鬼,一個白天黑夜都不著家的、要媽媽滿街滿巷去找的酒鬼啊……

也許是她的哭聲太響,也許是到了查房的時間,房門輕輕地開了一條縫,先是伸進了小護士可愛的金色蓬鬆的腦袋,接著就走進來笑容滿麵的Dr·布朗。

“又下雨了嗎?我剛剛在走廊上還看見到處灑滿明媚的陽光呢!莫非是我的眼花了嗎?”他故作驚詫地問。

嫦娥不好意思地趕緊用紙巾擦臉。

“哦,到底是我白白地戴了眼鏡,原來還是美麗的晴天呢!”美國人就是這樣,經常說著自以為幽默的笑話,讓你笑又笑不出,不笑又不好。可他此刻是那樣滿懷關切、甚至是充滿憐憫地看著她。嫦娥隻好趕緊對他笑了一笑。

“這樣好,這樣好!否則我還得想法子借傘回家了。”布朗卻真的高興起來,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用手輕輕地碰碰橫在她床頭小桌上的紙:“已經在寫信了嗎?這真讓我高興。這說明你已經好了起來,再休息一兩天,就可以放你回家了。在家裏再恢複恢複,等你的……”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兒,分明是搞不懂那個“奶”字,“什麼……哥哥?反正是能解決你一切難題的哥哥。等他的回信一來,不就一切都好了嗎?Don"t Worry, my good girl,

everything will be OK!”

嫦娥滿懷感激地望著他。真是的呢,要不是他,她現在可能早就沒命了,早就葬身海底了。可不是嗎,那天,小安東尼奧又是半夜沒回家。從他生病以後,嫦娥已經養成了習慣,天一黑就心慌意亂,就什麼也幹不了,就隻能默默地坐在窗口等他。隨著秒針的跳動,她的心也越來越沉重地跳動。天越來越黑,她的心也越來越暗,手和腳越來越涼,渾身越來越沒有力氣,可隻要秒針一指到午夜十二點,她立即就會彈跳起來,隨手抓一件衣服,敏捷得像一個短跑運動員那樣飛跑出門,沿街沿巷、一個酒吧、一個酒吧地去找他。常常是在哪個街頭巷尾或哪家酒吧門外,他,小托尼,她的兒子,她的心肝寶貝,就那樣爛醉如泥沒個人樣兒地躺著。要是直挺挺地躺著,那就隻不過是被人推倒的,可要是像狗一樣地蜷縮著呢,那就是說,是被人推出門之後,又拳打腳踢過了。蜷縮得越厲害,說明被打得越凶……每當這時,她就淚如泉湧地撲過去,一邊膽戰心驚地察看他身上的傷痕,一邊親吻他、撫摸他,忙忙地把抓出來的那件衣服覆蓋他、裹住他,然後就拖他、抱他、背他、拉他,千方百計地把他弄回家。每當回家後,給他洗過、擦過、敷過傷、上過藥,看他臉上痛苦的表情緩緩消退,終於熟睡過去時,她也會突然驚訝地想:兒子這麼高大,她自己這麼纖小,她究竟是怎麼把他弄回來的呢?怎麼可能就弄回來了呢?但是,兒子畢竟回來了。而且,回來的也不是那個她已不認識的醉漢,而是她從小就疼不夠愛不夠、每天守著他甜甜入睡的小男孩。於是,她又忍不住地想親吻他、撫摸他,可又怕把他驚醒,這個情景就又會像夢境一樣地消失。這時她就隻能長長地籲一口氣,把手輕輕地、輕得他完全不可能感覺地放在他的手邊,微微地又是輕輕地挨著他的手,然後就這樣坐在他的床邊,默默地看著他、守著他,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默默地,輕輕地,滿含著愛憐和憂愁地看著他,守著他,從日出到日落,從深夜直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