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短篇小說 意外傷害(裘山山)(2 / 3)

安還是笑笑,笑容裏多了些寬容,仿佛說,沒事兒,咱們誰跟誰,不必那麼認真。

沈慶國認真起來:我說的是實話,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他們走出小巷,走上了臨河的一條路。沿河的綠化搞得很好,草坪,灌木,還有各種開花的樹,讓人愉悅,散發出的氣息,與他們的話題完全相悖。

安說,我不是不相信你,現實如此。就連我們文化圈兒也貓膩不少,有點兒權的都瞎折騰,拚命撈好處。要不怎麼人人都想當官呢,好處太多。

沈慶國說,也太髒。

安說,是啊是啊。我估計女人要進了官場,更得變形。

沈慶國說:我不會變形,我有底線。

安說,是嗎?底線是什麼?

聽到女生安不信任的追問,沈慶國一時有些衝動,他很想痛痛快快地表白一下自己這麼些年來是怎麼不易的,他的原則,他的個性,他得罪的人。但一瞬間又壓下了湧到嘴邊的話。說了也白說,他已經厭倦了麻木了。於是他簡單地說,底線就是不昧良心。

安說,良心?這可是一個大概念。

沈慶國說,是啊所以我不想說,按禪宗的話講,說出來就是錯。不過也許你不信,不收比收還要難,人家都疑心你。我在我們廳裏,連老宋都防著我,不把我當同學看。我的底線算不得高尚,堅守也不容易。

安說,是不是啊?

這次她的尾音拖得很長,那種不信任的意味在長長的“是”裏暴露無遺,外加幾分嘲諷。

沈慶國心下悲涼,一個自己曾經暗戀的安琪兒,或者也曾經暗戀過自己的單純女生,非把自己和那些官場上渾渾噩噩的人視為同類不可。讓別人相信自己不作惡,竟那麼難。這讓他心有不甘,他有些生硬地說,奇怪得很,我為什麼就不能做個好人?其他人不信都算了,連你也不信?

安怔了一下:生氣啦?

沈慶國緩和了一下口氣說,我也知道,清高是要付出代價的。比如我,在處長這個位置上已經踏步9年了,我不到35就當處長了,現在還是處長,比我資曆淺的能力差的都跑我前麵去了。有時候半夜醒來,越想越氣,也想嚐試著改變一下,我就不信搞不過他們。但天亮了,又一切照舊。

為什麼?女生安追問。

沈慶國說,說不清楚。也許是秉性,也許是賭氣,也許是你們說的,膽小,也許是受父親的影響,也許是為了女兒。為了女兒,我不想做連自己都瞧不起的人……其實一個人的品行,無非就是天性秉性加上習性。天性不說了,秉性跟所受的教育和成長背景有關,習性則和生存的環境有關。我很慶幸自己的生存環境比較幹淨。

一口氣說下來,沈慶國終於舒暢了一些。

女生安終於換了種語氣說,你挺不容易哈。在那個圈子裏混,沒有他律,全靠自律,潔身自好很難。

沈慶國忽然有一種傾訴的欲望,這麼多年了,他沒人可說,跟圈內的人是無法說的,人家會說你裝,跟圈外的人說了也白說。今天上天突然給了他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這實在是一份珍貴的禮物。

他突然說,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女生安說,好啊,我正有點兒累呢。

從前麵的發展情節看,那天的一切都順理成章。好像故事已經被寫進了某個程序,沈慶國隻能按提示點鼠標,“下一步”,再“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當沈慶國提出找個地方坐坐時,女生安連連讚成,這讓沈慶國意識到,她穿著高跟鞋,一定早就走累了。而他,也很想抽支煙了。偏偏就那麼合適地,他們看到了一個茶鋪。露天的,臨河有一排擎天的黃桷樹,誘人地鋪開一地綠陰,樹下散落地擺放著竹椅。

仿佛天意。

兩人走過去,在樹下的竹椅上坐下。兩杯茶很快送了上來,是今年的新茶,綠綠的,可心可意。沈慶國心裏舒坦,幾乎忘了今夕何夕,好像自己也是個遊客,跟心儀的女人來這個城市度假。他掏出一支煙向女生安示意了一下,點上,愜意地抽了一口。

但忽然閃過一念,不要被單位上的人或者熟人看見才好。到時候才解釋不清楚。於是他下意識移動了一下椅子,讓身邊的大樹遮住自己半個身子。這個動作讓女生安察覺了,安笑說,不至於吧?

沈慶國感慨道:其實這年頭官兒也不好當了,當官的成本越來越高了。你上微博看看就能感受到,隨時都有被網民揪出來的官員,狼狽不堪的。現在網民多厲害啊,一根皮帶一塊表一包煙,都能給你查個一清二楚。

女生安說,你也上微博?你叫什麼我加你。

沈慶國答非所問:我潛水,隻看不發。我就是想了解下情況,免得自己跟社會脫節。不過我看到那些貪婪的家夥被人肉出來,也覺得解氣。網上不是有這麼句話嗎,現在最能起到監督作用的,不是紀委檢察院什麼的,而是網民。

女生安說,我看到啦,有人總結了貪官被暴露的幾個原因,家裏失竊,夫妻失和,情人反目,網民人肉。

沈慶國深深吸了口煙,別人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心裏是有禁忌的。那年去縉雲山參加一個會,偶然看到一副對聯,很受震動。我存到手機裏了……上聯是:“你可知此身不能久在何苦急急忙忙幹些歹事”,下聯是:“我卻曉前世皆已注定隻得清清白白做個好人”。這簡直就是寫給今天的官員的。

女生安嗬嗬笑起來,可不是,應該掛到黨校門口。

沈慶國看出,現在安看他的目光,與先前已有很大的不同了,笑意裏少了調侃,多了信任或欣賞或同情。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怎樣的,有沒有泄露心事。

他暗地裏思量著,是繼續和她聊官場上的苦悶,還是聊他們共同的往事?他很想說一些既能表達自己心情,又不至於燃情的話。

但他還來不及醞釀,就發現女生安的臉色忽然變了,她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直視前方,同時發出一聲驚叫:

啊,有人跳河了!

沈慶國迅速回頭,果真發現在離他幾步之遙的河麵上,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他立馬反應過來是頭發,是女人的頭發,一個落水的女人的頭發,女人在撲騰,並且有順河而下的趨勢。

沈慶國掐了煙,噌地站起來,蹬掉皮鞋脫掉外套,衝刺般跑向河邊,一個跨步翻過欄杆,嗵的一聲,就跳下河去了。他快速遊向那個女人,女人順著河水在往下漂……沈慶國水性很好,這些年為了排解自己在官場上的鬱悶,他加入了好幾個體育愛好者俱樂部,有戶外運動,籃球隊,還有冬泳隊。真讓他獲益匪淺,不但身體好了,也結交了好些真正的沒有利益關係的朋友……沈慶國三下兩下就遊到了女人身邊,幾乎是不費什麼力氣就抓住了那個女人,並按照訓練過的方法,將女人夾在胳膊下,朝岸邊遊。

岸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沿著河往前跑,追著他們。茶鋪老板還拿來一根長竹竿,以及繩子,有幾個男人已經下到河邊,大家七手八腳幫他把女人弄上來,又把他拉了上來。

驚心動魄,卻隻有短短的十幾分鍾。

有兩個細節,讓事後的沈慶國有些英雄氣短。

第一個細節就是女生安的目光。女生安看他的目光,讓他無法淡定。在他跳水救人之前,那目光已經溫熱,在他跳水救人之後,那目光就變得炙熱了。

第二個細節,就是上車後她握住了他的手。

落水女人看上去隻有二十多歲,麵色如土,渾身發抖。因嗆水而咳嗽不止。

不知是誰打了110,沈慶國聽見了警笛聲,警察來了。

沈慶國看女人無大礙,又有警察在,就打算離開。雖然他很想知道,這個年輕女人為什麼跳河,但一眼看到女生安抱著他的衣服和鞋子,臉色發白地站在那兒等他,就沒心思再管閑事了。他給警察留了個手機號,就鑽出了人群。

女生安迎上來說,你沒事吧?

聲音居然有些發顫。

沈慶國笑說,我沒事。還好你發現及時,論救人你是頭功哈。

女生安不說話,遞上紙巾讓他擦臉上的水,又把衣服給他披上。沈慶國擰擰身上的水,甩甩頭發,一屁股坐到石階上,脫掉濕漉漉的襪子,光腳穿上皮鞋。等他站起身時,發現四周已經圍滿了人,而且每個人都拿著手機在拍,對著他拍,還有身邊的她。那場麵真有些恐怖,仿佛他們倆被人捉奸在床,扒光了衣服。

沈慶國連忙別過臉去。

真是突飛猛進的信息時代啊。過去發生突發事件,最早到達現場的往往是記者;現在發生突發事件,最早到達現場的全是記者。沈慶國想,要不了一分鍾,消息就會上網,滿天飛了。雖然是做好事,他也不想出這個風頭。一時間他顧不上多想。拉起女生安就走。

路邊,一輛停在那裏看熱鬧的出租車師傅主動打開車門說,大哥上來吧。沈慶國和女生安就坐上去,居然還有人跟過來,拍了他們上的出租車。他問安,你家在哪兒?我先送你回去。女生安說,先送你吧,你看看你這一身的水,趕快回去換衣服。

出租車師傅笑說,我看見你救人的。今天我免費拉你們,先送誰都行。沈慶國正想跟師傅開個玩笑,說去北京也免費嗎?忽然聽見女生安又一聲驚叫:血!你流血了!

沈慶國低頭一看,自己的膝蓋處果然血跡斑斑,拉起褲腿一看,傷得還挺厲害。再一檢查,胳膊肘也有擦傷,顯然是剛才下河時磕碰到了,疼痛的感覺也同時出現了。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女生安就果斷地對司機說,去醫院,去最近的一家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