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技巧 細節之美(三) 劉慶邦(2 / 2)

第二,細節是看來的。原來我說細節是觀察來的,現在稍作改動,改成是看來的。之所以把觀察改成看,是我覺得觀察是自覺的,主動的,類似記者的眼睛采訪行為。而看,分為有意識的看和無意識的看,也是理性的自覺的看和感性的不自覺的看。在很多情況下,我們的目光被某種事物所吸引,所看是無意識的。保留在我們記憶中的許多細節,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看來的。我少年時候,有一天,我們村一個地主家的閨女到我家喊我二姐下地割麥。那個閨女頭戴一頂新草帽,臉紅紅的,眼睛彎彎的,牙白白的,一笑還有兩個酒窩,看去真是好看。當時,我不知道是怎樣看的人家,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什麼樣的。等那個閨女離去時,二姐瞪了我一眼,指責我,說我的兩隻眼睛直盯盯地看著人家,眼皮連眨一下都不眨,看人沒有這樣看的。二姐的指責似乎讓我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我看人家可能看得太直接了,也太露相了,頓感非常害臊。這種看就是無意識的看,忘我的看,這樣看來的細節,以及二姐對我的指責,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細節也讓我認識了自己,認識到自己對美是敏感的。

從事創作之後,我的一部分看就比較自覺了,變成了有意識的看。不管是無意識,還是有意識,內裏都有一種心理在支持著我們,或者說在支配著我們,這種心理就是對生活的熱愛和興趣,就是對萬事萬物的好奇心。別人沒有興趣的,你要有興趣。別人不願意看的,你不妨看一看。反正我一直相信,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任何生活和細節都是有用的,隻有暫時用不上的細節,沒有無用的細節。

一個細節在這篇小說裏用不上,在另一篇小說裏可能正是出彩兒的細節。所謂好奇心,也是童心。兒童張著小眼睛東看西看,看什麼都陌生,都新鮮,什麼都想看一看。在看世界方麵,我們應該向兒童學習,始終保持一顆童心。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見一位農村人模樣的師傅在一所小學校門口吹糖人兒。不少小學生在那裏看,我也停下來看了好一會兒。糖人兒是用熬製好的糖稀吹成的。師傅從一直加著熱的容器裏取出一塊糖稀,用手捏巴捏巴,用嘴吹巴吹巴,一隻閃著銅色光亮的老母雞就吹成了。師傅又取出一塊糖稀,變戲法兒似的,一個打著眼罩子的孫猴子又吹出來了。這種手藝現在已經很少看到,太好玩了,太神奇了,這就是我們中國的民間藝術啊!糖人兒兩塊錢一個,除了可以觀賞,還可以吃。一個小男孩兒買了一個,他讓他的同學也買一個。他的同學也是一個男孩兒,不料那個男孩兒撇著嘴說:我才不買呢,你看他的手,多不衛生!吹糖人兒的師傅聽了小男孩兒的話,嘴上沒說什麼,但情緒像是有些低落。我的興頭也像是受到了一點打擊,心說,你不買就不買,說那樣的話幹什麼!你不能不承認,小男孩兒的話有一定道理,他是審視的目光,是從健康的科學的角度看問題。他的父母聽到他那樣說話,一定會對他大加讚賞。但是,若用童心來衡量,我覺得那個小男孩兒過早地失去了童心,變成了大人的心和現代的心。童心與幻想相連,與藝術相連。而科學往往會打破幻想,讓人沮喪。

我曾當過二十多年新聞記者,到處采訪,寫了數不清的新聞稿件。記者采訪的主要方法是向當事人提問,人家怎麼說,你怎麼記。當作家不大一樣,作家出於對別人的尊重和對自己的尊重,不好意思對別人問來問去。作家獲取細節的辦法主要是張著眼睛看。看房坡上的一棵草。看廢舊的礦工帽裏盛了土,土裏長出了一枝花。看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相視一笑。我這裏說的用眼睛看,其實是用心看。我們的臉上長著一雙眼,心裏也長著一雙眼,心裏的眼叫心目。隻有心目把細節看到了,才算真正看到了。有一年秋天,我到河北蔚縣一座用騾子拉煤的小煤礦看了六七天,回頭寫了《車倌兒》《鴿子》《有了槍》《沙家肉坊》《紅蓼》《臥底》等,五六篇短篇小說和一篇中篇小說。(待續)

[ 作者係北京作協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