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啟明星消失在朦朧蒼穹的時候,一輛冠蓋華麗、流蘇煥彩的高輪轎車由三匹高頭大馬拉著,馳離了位於火焰山下、木頭溝陡峭河穀的石窟寺。四個腰挎戰刀的士兵騎著一色的棗紅馬緊跟其後,叮當脆響的銅鈴聲透過飛揚的灰塵,飄蕩在靜寂的戈壁灘,飄蕩在赭紅色的光禿禿的山丘上。
車中坐著一位雍容俊俏的小姐,她用纖纖嫩指把轎簾撩開一條窄縫,露出一雙光彩煥發的明眸,好奇地向外張望著:大地還在沉睡,茫茫四野靜謐無聲。隻有她的轎車的轔轔聲響,驕傲地在天地間回蕩。她忽然覺得,自己的使命仿佛就是向大漠、雪山報曉,向貪睡的人們報曉。不然,這聲音怎麼那樣嘹亮、那樣悅耳呢?一股冷風夾著塵沙向轎車撲來,她急忙放下繡著七彩雲霓的緞簾裹緊披風,靠在暖和柔軟的座背上。
她的名字叫哲麗娜。
哲麗娜年方二十歲,是高昌國左衛大將軍張雄的養女。
張雄為麹氏高昌東拚西殺,戎馬半生,直到不惑之年才由張太妃作主,與麹夫人結婚,生有二子。可是他對哲麗娜依然十分的鍾愛,視作親生女兒一般。哲麗娜生得也如花似玉,聰穎過人。
自及笄之年後,登門求親的王孫公子就絡繹不絕,但直到今天,仍然獨居閨閣。張雄焦急,麹氏不安。二十歲的將門之女還不擇婿婚配,不僅給專愛饒舌的人增添了編織流言的話題,就是尋常的好心人也會生出種種猜測。哲麗娜卻不把世人的議論放在心上,她執拗地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這種執拗,大約是寄人籬下的女子所特有的。
此刻,她半依在鋪著墨綠錦褥的舒適的轎車裏,朦朧地閉著雙眼,為了午時以前回到府邸,她寅時就起床了,還去佛祖案前燒了炷香,誦讀了一段《法華經》……現在,她委實有些倦意。偎著她肩膀的是侍女阿歡,比她小三歲。從她被接進大將軍府,張雄就常把這個奴仆的女兒叫來,陪她吃飯,陪她玩耍。七年前,阿歡就正式留下,陪伴侍候她。所以,兩人名為主仆,而情誼如同姐妹。
阿歡剛要昏昏入睡,一個顛簸,“咯噔”,她又醒了。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看看哲麗娜,小姐正眯起倦怠的眸子,乜斜著紗窗外麵。知道小姐沒睡,她隨即坐直了身子,眨了眨細密的、黑長的睫毛,眯起好看的丹鳳眼,笑著言道:“每年的這個時辰,咱們都這樣趕回高昌,多有意思呀!”說著,偷覷著小姐的臉色,低低笑了兩聲。這“笑”顯然是為了挑起小姐的談興。
哲麗娜早也難耐寂寞了,聽到阿歡的聲音,扭過臉來故意地說:“那好,你就這麼陪著我,再陪五年、十年。”
阿歡急得直搖雙手,挑起細彎的柳葉眉,做出煞是認真的樣子道:“我可陪不起了,再有十年,我就二十七了!昨天對著菩薩,我就誠心祈禱,讓小姐早日了卻夙願,也好與他早結鸞鳳……”
“和誰?你又亂說!”不等阿歡說完,哲麗娜伸手就去捂她的嘴巴。
阿歡一麵躲閃,一麵抓住小姐的雙手,笑嘻嘻地問道:“小姐不喜歡他?”
“他是個好人。”哲麗娜脫口而出。這句話像是積思已久突然迸發出來的,但很快又被清醒的理智堵塞了噴口。哲麗娜把手垂到胸前,絞著絳紅披風的黃絲絛:“我不能耽誤了他,也許我一輩子都不能如願……”
阿歡又嘮叨了些什麼,對於哲麗娜都如一閃而過的飛沙、轉瞬即逝的晨風,再沒留下任何印記——她的思緒已被卷進另一個湍急濁雜的漩流。
從第一批媒妁踏進大將軍府的那一年,她就暗自定下一個規矩:在沒有確知生父的下落之前,不出閨闈。為使這條規矩神聖不可變易,每逢生日的頭一天,她都要風雨無阻地來到石窟寺,焚香禮佛,誦經祈禱,也借以平抑常常騷動的春情。仿佛隻有這樣,心緒才能踏實,未來的一年才會有個精神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