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周德冬老人嘰嘰歪歪的說法無疑是從獨眼李嘴巴中誕生的。正如我們想象,他的嘴是口神奇的地窖,儲存著村莊與村莊的秘密。九八年的陽光發芽時,我們夏莊的麥場、街衢、玉米秸子垛、瓦房矮簷下,處處蕩徹著撥浪鼓清澈撩人的記憶,它提醒我們夏莊純樸而憂傷的村民,春天又清亮亮的來了:本地土狗都忙著麥子垛裏戀幫;孩子們則醉薰薰挎著書包,野兔子似的歡蹦在蒲公英盛開的犄角旮旯;而上了年歲,整個冬天忙著哮喘的老太太,總要買個把米黃雞崽,罩了鐵篩灑抖著小米,好歹又挺過了一個冬天,心裏暖和著呢。所以說獨眼李承擔著重大責任,他成了立春以來最忙碌的消息傳播者。比如前天,他將手推車棄置大隊的鐵門一側,對那幫曬太陽的老頭講了月末發生的“前店事件”——它涉及春天與精神病,父母與女兒,氣功與迷信,以及由此誘發的治病與強奸,死亡與糜爛━━老人們並不太熱心,卻也噓歎不已。
可是他們隻是發發牢騷。牢騷過後張貴喜不打緊地問,我說獨眼,周德冬那個氣迷芯,倒是安生了沒有?獨眼一聲喟歎,反問道,你聽說過狗有改掉吃屎的德行嗎?老頭們掖掖夾襖,拉嚴氈帽,將眼睛倉促遮掩,刺眼的日頭就溫柔順氣多了。
周德冬瞄著老太太矮矬的身板彎成幅馬鞍,呼哧呼哧地往廂房搬白菜。他呼嚕著嗓子說,去給我叫有望!有望是他本家兄弟。老太太眨眨眼,問,找他作啥?他可是閑不住的螞蚱。
周德冬嘟囔著說,管我作啥?你叫去就行了!
老太太默不吭聲出去,半晌回來說,有望沒待家,種地是賠錢的買賣,水貴電又貴,幹部心腸又黑,現下哪個有膿水的老爺們還窩家裏?早出去打工了。有望可是個有成色的泥瓦匠。
周德冬覷著老女人,曉得她說謊。她這人有個毛病,死了也改不掉,說瞎話時,眼睫毛老蜻蜓膀似地閃。老太太盯緊了他眉眼,歎了聲說,你這是何苦?轉身出了屋,站太陽下楞了會,悄沒聲地轉了淚。
又是半晌,有望便旋風似地刮來了,劈頭就問,二哥,有啥事呀?他臉子白淨,腳上還穿著雙皮鞋,倒不像個正經的莊稼人。周德冬說,院子裏的果樹收了兩筐柿子,我打算給明月送籃子去。明兒個你套上你那頭驢,把我送到前野村去吧。
有望抽出盒煙,卻半根也沒了,揉巴揉巴踢進爐坑。老太太忙爬上衣櫃,打像鏡後頭翻出盒“北戴河”,掖他兜裏,又去覓洋火。有望吸著,小眼叭噠叭噠逡巡著老女人。老太太的臉像棵地窖裏的冬白菜。
有望便說,二哥,你還想那狗日的?沒人性的龜兒子!上輩子倒是個正經和尚,沒摸過女人!
老太太鐵青著臉生炕爐子。玉米骨頭秋下才收,又澀又濕,周德冬被嗆得咳嗽起來。女人直了腰身說,你還想他幹啥?倒是越老越糊塗,他已三年沒蹬過家門!明月?明月還認得你?哼,哼……你是不是還想被他小舅子打斷根肋貼骨?說完就潮了眼,柴火苗子呼呼地打著她的頭發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