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落飛快地走著。宮中積雪被宮女們打掃幹淨,隻是路麵上了凍,她時不時地腳下打滑。刺骨冷風夾雜著雪花撲麵而來,落在她精致的妝容上,瞬間化作了水珠。
風冷雪寒,可煙落身上卻出了一層層汗。她忍耐的底線,被這樣殘忍的事實衝破。是可忍,孰不可忍。
回到殿中,不過是片刻工夫,玉央宮便派人來接宸兒。
煙落自乳娘手中抱過宸兒,將宸兒的小臉貼緊自己,隻想再多抱一刻。
宸兒兀自睡著,什麼都不知道,小臉通紅。煙落神色愈加悲戚,心內無止境的酸澀四處湧了上來,將她的五髒六腑一一腐蝕殆盡。眼眶一陣陣濕熱,有晶瑩的淚珠不停地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咬牙忍住淚,若她今日慟哭流涕,她便是懦弱之極。終有一日,她會將這一切全部討回。
似有人撩簾進入,掀開的簾子帶來一陣刺骨的寒風。
紋繡履鞋一步步踏在光潔的白玉石地麵上,原本是無聲的。可來之人的裙擺似綴有無數晶瑩的珠翠,隨著走動窸窣作響,漸漸近了。
煙落徐徐抬頭,清冷的目光在看見來人之時,深深蹙眉,竟是梅瀾影。
梅瀾影穿著淡綠色的平羅衣裙,長及曳地,更顯得她身姿如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媚。
“你親自來?”煙落聲音極輕,懷中緊緊抱著宸兒。
“皇後娘娘請放心,臣妾會照顧好宸兒。”梅瀾影唇角含著寧靜如秋水的笑意,緩緩道。走近煙落,她仔細端視著煙落懷中的孩子,柔聲道:“你瞧這孩子,長得真像皇上,眉眼、英挺的鼻子,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
煙落皺眉,下意識摟緊宸兒。她與梅瀾影素來不睦,梅瀾影會善待她的孩子嗎?
“來,給臣妾抱抱。”梅瀾影突然伸手,將宸兒搶過抱在手中。
煙落一驚,卻不敢大聲呼喊,生怕驚動了熟睡中的宸兒,隻得膽戰心驚地瞧著梅瀾影抱著宸兒。
殿中,炭火劈裏啪啦燃得正旺,偶有火星迸裂濺出,落至地上,頃刻成了頹敗的死灰。
梅瀾影抱著宸兒,伸出一手欲輕撫上宸兒稚嫩的小臉,她長指素白,寸長的指甲瓣殷紅如血,仿佛凝在指尖的五道血痕,離宸兒不過半豪間隙。
煙落仿若被人一手掐住喉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梅瀾影一個不小心,那尖銳鋒利的指甲便會劃傷宸兒。
終於,梅瀾影徐徐收回了手,微笑道:“皇後娘娘,宸兒臣妾這就抱去了。”將繈褓一角略略折起,裹緊了些,梅瀾影輕輕道:“外邊風雪未止,這樣裹緊些才好,免得凍著宸兒。”
突然,繈褓中的宸兒不知緣何竟是哭了起來,仿佛幼小的他亦知曉自己將要離開母親,哭得聲嘶力竭。
煙落的心跟著酸澀起來,紅了眼眶。跟上一步,她伸手欲抱過宸兒哄哄,焦急道:“宸兒為何哭了,你快讓我瞧瞧,是哪裏不舒服。”
梅瀾影懷抱著孩子,神情清冷,後退一步,避開煙落,淡漠道:“娘娘不必看了,玉央宮中自有乳娘禦醫照拂,無需娘娘操心。娘娘即便看了今日,還能再看明日嗎?”言罷,梅瀾影幽幽一笑,抱著啼哭不止的宸兒,轉身離去。
“等……”煙落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心中劇痛,仿佛有無數鋒刃正將她片片淩遲。可她無法製止,無能為力,隻得眼睜睜看著大紅繈褓消失在殿前,最終凝成一個小點,再也瞧不見。
梅瀾影說得極對,即便她此時再多抱宸兒半刻鍾,又能如何?即便她瞧了今日,那明日呢?她的宸兒終究被抱走了。她賴以生存的,最重要的東西,被人硬生生地奪走。她好痛好痛,仿佛有無數車軲轆滾滾而過,一遍接一遍地重重碾壓著。心中空洞得仿佛被蠶食過一般,再無憑依。
煙落離開皇宮的那日,天空飄著雨夾雪,那景色極美。輕紗薄綾般的霧氣,飄飄悠悠升騰起來,繞著一座座金瓦紅牆的宮殿,像是一條條白綢。
紅菱眼睛哭得紅腫,麵龐濕濕的,頭發也被風雪打濕,淩亂地披在肩上,抽泣道:“娘娘,為何不帶我一起去?你一個人要怎麼辦?”
煙落輕輕握住紅菱的手,柔聲道:“我希望你能留在宮中,一來替我留心宸兒的情況。還有……”她靠近紅菱耳畔,低低道:“每日散朝後,你應當能碰上慕容傲。我希望,你能替我從中傳遞消息。”
紅菱抹一抹眼淚,重重點了點頭:“紅菱一定不負娘娘所托!”
煙落勉強一笑,眸中攪動著無法言喻的痛。似再無法強撐下去,她飛快地轉身,有輕靈的細雪落至臉上,瞬間凝成冰涼的淚。
囚籠似的皇宮,煙落終於離開。當登上馬車,放下珠簾時,她遠遠朝後望去,白蒙蒙的雪霧中,隱隱是皇宮巍峨雄偉的飛簷翹角,層遞漸遠,兩扇敞開的冰冷宮門無情關上。最終,隻餘門前大紅燈籠高高懸掛,在風雨中瑟瑟飄搖。
馬蹄緩行,一切漸漸模糊,漸漸遠去。
垂下馬車布簾,煙落緩緩闔上如羽雙睫,唇邊悲哀一笑。
留華寺,是晉都皇家第一大寺廟,位於城郊空靈山。因著風雪,路麵凝凍,馬車不好走,山間則更是難行,煙落抵達留華寺的時候,已是黃昏。
下了馬車,煙落立在被茫茫大雪覆蓋的山間,身影看起來格外孤清,淺紫色的衣袍被一陣寒風蕩漾起水麵波瀾似的褶皺,似令她整個人都沉浸在了憂傷中。
定定立在風口,冷寂的風一陣一陣撲到臉上,她的臉那樣冷,可眼眶卻是熱熱的。她突然覺得很茫然。家破人亡,情愛錯付,母子分離,她一無所有。青燈古佛,晨鍾暮鼓,真的就是她以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