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四章(10)
我麵頰上的傷從來沒洗過也沒包紮過,腫得火辣辣地痛,臉上幹裂的皮膚像鼓起了一條條胖胖的毛蟲。左腿僅僅是一道裂口,鼻子腫脹得不成樣子還帶著抽搐的陣痛,我隻能用嘴巴來呼吸。
我躺在臭哄哄的嘔吐物中渴念著水。已經兩天沒喝水了。
在痛苦中我毫無尊嚴可言。我明白這痛苦不僅僅是痛,還要我屈服於人體最基本的需求:要喝水,要撒尿,躺下去時還須找個能夠減輕痛感的臥姿。當警官邁德爾和他的手下第一次把我帶回到這裏,點上燈關上門時,我還拿不準一個胖胖的一向養尊處優的老家夥能夠忍受多少痛楚(帝國為了他的古怪念頭而對他使出的種種手段)。但我的行刑者對疼痛的程度並不在意,他們要向我證明的是活著的身體意味著什麼,一個活著的身體,隻有當它完好無損時才有可能產生正義的思維,當這身體的腦袋被掐住,喉嚨裏被插進管子灌入一品脫鹽水弄得咳嗽不止,嘔不出東西,又連遭鞭笞時,它很快就會忘記一切思維而變得一片空白。關於我說過的野蠻人的事兒或是野蠻人說過什麼話,他們沒有再來逼問。所以我沒有機會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激烈言辭朝他們臉上扔去。他們曾到囚室裏向我表明人性的意義,在那一個小時裏他們表現得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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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在比誰能撐到最後。我曾這麼想:“他們坐在另一個房間裏議論著我。他們說,‘他做硬漢還能做多久呢?一小時後再去看看吧。’”
然而事情好像不是這樣。他們並沒有費心設計折磨我的程序,琢磨著怎麼使我屈服。比如說我兩天沒吃喝了,而第三天卻送來了飯食。“對不起,”送飯的人說,“我們忘了。”他們也沒有什麼恨意要忘記,折磨我的人過著自己的日子,我才不是他們關注的中心。邁德爾的手下大概正忙著在軍需商店裏清點貨品或是在工地上巡邏,不住抱怨著天氣太熱;邁德爾呢,我相信他寧願花時間擦亮自己的皮帶扣也不願來關注我。心血來潮時他會過來以人性的方式給我一點教訓。我在他們隨心所欲的攻擊下能抵擋多久?倘若我在持續的折磨下屈服、哭泣、趴下,情況又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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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我叫進院子裏。我在他們麵前遮掩著裸體,小心護著自己受傷的那隻手,一頭疲倦的老熊,已經被太多的折磨馴服了。“跑。”邁德爾命令。我在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繞著院子跑。一旦鬆懈下來,他們就會用棍子打我屁股催我快跑。士兵們不睡午覺了,站在陰涼底下,廚房女仆撐著門框,孩子們透過門上的柵欄,一起看著我。“我不行了!”我大喘著氣。“我的心髒!”我停下來,捧著腦袋,彎下身子。大家都耐心地等著我恢複過來。棍子又戳了過來,我蹣跚舉步,沒法跑得比常人走路更快。
他們還叫我玩把戲給他們看。他們拉起一條繩子,離地麵一膝高的樣子,叫我跳過來再跳過去。他們喚來廚子的孫子,把繩子的一頭交給他:“拽穩了,我們不想叫他絆一跤。”這孩子用兩隻手拉住繩子,全神貫注對付這項重大使命,在等著我跳。我巡逡不前。長棍子接連戳到我的臀部。“跳。”邁德爾低聲說。我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撞在繩子上,傻站在那裏。我聞到了屎臭。他們不準我去洗。蒼蠅總是圍著我,很有興趣地叮著我臉上的傷處,我稍一停下就會叮上來。我兩手不停揮趕著好像牛甩著尾巴。“跟他說下次一定得表現好點。”邁德爾對男孩說。男孩微微笑著把臉轉開去。我一屁股坐在塵土裏等著下一步的把戲。“你知道怎麼蹦跳?”他問那男孩,“把繩子給這人,叫他跳個給你看。”我就跳了。
第一次被帶到外邊赤條條地站在那些閑漢麵前,扭著身體蹦跳供他們取樂那種羞恥的痛苦實在難忘。但現在我已經不感到羞恥了。每當我跪下喝水,或是心髒像螃蟹似的緊攥住我,讓我隻能一動不動地僵在那兒,我全部意識就隻能對付這類致命的威脅了。我還驚訝地發現,每次隻要稍稍休息一下,或是傷處塗上藥膏稍稍止住疼痛,我又能走動,也能跳,或是連爬帶跑地耍弄下去。是不是會有這樣一刻,幹脆躺倒說:“殺了我吧——死了也比這樣好?”有時我覺得已經抵達這個極點。但總是沒有這樣做。
在這些事情裏絲毫沒有什麼崇高可以作為安慰。如果我半夜從睡夢中醒來,那是因為在夢裏陷入了更加卑瑣的墮落。我甚至沒法死去,除非像隻狗似的死在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