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當李世榮老漢在河陽川把兩個兒子送上去新疆的車時,就明顯感覺到天快黑了。其時雖是晚春,天氣日漸溫暖,但山裏的季節才使泛綠的樹枝吐出乳黃的嫩尖;寡白的太陽,一靠近西山,立馬就落。李世榮老漢不自覺抬頭朝河陽川東邊的遠山望了望。東麵的遠山已蒙在淡淡的霧靄之中,宛若獸脊,隱隱約約見家鄉喇嘛故堆山頭的樹木如頭頂的發絲。黑烏烏的一簇,定定的邈遠。李世榮老漢無暇考慮,扭頭牽起那頭忍辱負重已十個春秋的黑叫驢,放開腳步朝家裏走去。腳步一動,黑叫驢脖下的那串老鴰鈴旋即“嗆啷啷”一路響起。

李世榮老漢是東山木瓜麵人。木瓜屲算起來距河陽川三十裏路程,但走起來不下四十裏。從河陽川起腳,十裏川道路後,沿著細如發絲陡如刀刃的長尾巴梁逶迤而上,忽左忽右,繞二十裏羊腸小道,至麻黃嘴下一小坡,上一大坡,才能到喇嘛故堆。李世榮老漢的村子就在喇嘛故堆的背麵坡上。李世榮老漢一路小跑,緊走慢行,到長尾巴梁時,鮮如紅果的太陽已靠近了西山。一道殘陽,西山頂上,透過一款濃雲,吐著黃金的蠶絲。光潔甜潤的霞光,映照出五彩駁斑的團雲,深深淺淺,飛滿了天空。李世榮一走上山梁,橘紅的柔光如同蛛絲飄落,抖了長尾巴梁一地、一草、一樹,也飄落了李世榮老漢一身。李世榮老漢此時還穿著青色棉襖,他在紅黃的霞靄中覺得分外暖和,他一邊走一邊解下棉襖,披搭在驢背上,隻穿一件白布坎肩——坎肩已被汗水汙濁得蒼灰一片。脫了棉襖的李世榮覺得渾身來勁,步履輕快,他忙裏偷閑裝了鍋旱煙。一路吸著。

長尾巴梁原是北後麵到河陽川的必由之路,現已廢棄,人跡罕至。但曾經被販糧的商旅磨蹭得光滑的山道和沿途躲風避雨的山洞仍使李世榮老漢有幾分激動,他清楚記得少年時跟隨父親偷偷販糧的情景。那年月,糧食像金子一樣散發著迷人的光芒,而河陽川肥沃的土地隻使愚昧的百姓張大了饑餓的嘴巴,他的父親李滿福老人便和幾個機靈人到北後麵偷偷販運豌豆,賺了一些省內使用的糧票布證。李世榮老漢一想到父親,心頭便充盈著無限的傷感,他至死都難以忘記父親因販糧食而被囚禁餓死的慘景,但是他想父親是個正道商人,也是個機靈的農人。他記得父親販糧時肩掮糧食手扶弱驢的艱辛。也記得父親三天不吃不喝嘴唇燒起的燎泡。李世榮老漢長尾巴梁上的哀哀怨怨使他走崎嶇山道的腳步變得更加急促而紛亂,致使那頭在老鴰鈴有節奏的旋律中腳步穩健的黑叫驢跟上他有點吃力。李世榮不得不將黑叫驢錯讓到前麵,折條柳枝,自己在後麵吆喝著趕路。那牲畜著了柳枝的鞭策,奮蹄小跑,敲得青石板路“當當”地響。

長尾巴梁的路李世榮老漢走得很快,快到麻黃嘴時,西天的雲霞還在紫紅的光中燃燒。麻黃嘴灰中透紅、紅中見綠的楊樹、柳樹、槐樹的點點葉芽,浸潤著雲霞的光澤,生機盎然,惹得黑叫驢頻頻顧頭環腦。李世榮老漢急於趕路,一條柳枝落落揚揚,嚇得黑叫驢夾著尾巴,走得急一陣緩一陣。正當李世榮老漢的禿頂從麻黃嘴的高丘上顯露出來,著了晚日的霞光,紅光熠熠時,驀然,“撲遝”一聲,李世榮老漢感到頭頂一陣急速的風灌進脖頸,一驚問,插在脖頸處的煙袋和煙鍋不翼而飛。李世榮抬頭一觀望,見一隻鷂鷹掠翅於頭頂。那鷂鷹不待李世榮老漢回過神來,翅翼空中一拍,霞光中一縱身,掠一絲雲彩,翻過麻黃嘴不見了蹤影。李世榮老漢將手從脖頸上縮回,立了立,不輕不重地罵了聲:“這老不死的棺材瓤瓤子!”背起手,急步向距離自己一箭之遙的黑叫驢追去。

李世榮老漢急行了一處繞崖陡道,然後放慢腳步,挨過麻黃嘴,嘛喇故堆便豁然呈在對麵。李世榮鬆了口氣,想天雖麻了下來,然而,後一段路是寬暢的,也是日常走慣的,摸黑也不礙事,便悠悠然趕著黑叫驢深深淺淺地一路走去。正行處,斜坡樹林崖畔一個蒼濁的咳哢聲將李世榮釘停在地上。李世榮睃目張望時,見一灰白胡須的瘦矍老漢吸著旱煙朝著他笑,瘦矍老漢身邊斜插的長竹竿頂上,縮著一隻鷂鷹,一動不動。李世榮老漢一樂,笑罵道:“我還道你的饅頭都吃了,誰曉得你還賴在世上混天日。”那瘦老頭一聽,嗬嗬笑著立起身,將插在地上的長竹竿拔扛在肩上,朝李世榮走來。那隻鷂鷹受了戰栗,撲棱著翅膀從竿頭滑落,空中打了個旋,落到瘦老頭握把竹竿的手臂上,翹頭探尾,努力穩穩站住了。瘦老頭從斜坡上下來,重又笑開了,道:“長尾巴梁現時沒狼了,要是當初,怕是要吃你的饅頭了。”惹得李世榮老漢也一陣笑。

這瘦矍老頭是麻黃嘴坡下黑鷹溝人,姓黃,小名狗蛋子。李世榮少年時給隊上放羊,本山沒草,常到長尾巴梁來放,瘦老頭那時也放羊,一來二去,兩人便認識了。那時,兩人放羊常常在梁麵上撕鬧,因此很是熟悉,隻是近幾年養家過日子,不常見麵,但瘦老頭的閨女秋桃,幼年喪母,一直在李世榮村的高全德家長大,瘦老頭想念女兒,常到木瓜屲來探望女兒,瘦老頭和李世榮便也時不時見麵。更重要的是,瘦老頭過溝來看女兒時,便會來和李世榮閑侃,一來二去,兩人也便成了故交。——黃老頭剜了鍋煙,喂到李世榮嘴裏,煤油打火機兩磕,騰起一簇藍色火苗,遮風給李世榮點燃,手兩搖,將火熄了,說:“這晌靠癮,忘了帶家當,見長尾巴梁上來了個人,一看走手,就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