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北京北京(1 / 3)

清墨山人見張岱、張原兄弟眼神有異,趕忙解釋說少女董奶茶是他在泗水邊上遇到的,當時他正往運河這邊趕路,雖說身陷饑荒重地,身上銀錢被搶,餓得頭暈眼花,心裏卻是很清楚隻有趕到運河邊才有活路,很多災民安土重遷,即使挖草根食樹皮也不肯逃荒他鄉,結果就餓死了——

在泗水南岸,清墨山人走累了,在路邊一株大槐樹下休息,他懷裏還有兩個麥餅,正準備吃兩口充饑再趕路,見一對老夫妻攜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也到樹下歇息,老翁、老婦年近六十,已經餓得走不動路了,一坐在樹根下就喘氣,話都說不出來,這一坐下去想要再站起來隻怕很困難了,那少女在抹眼淚,清墨山人見這一家三口可憐,想著此去濟寧應該不到二百裏路,隻要到了運河邊,那麼多過往客商,以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怎麼也不會餓死,就把兩個麥餅取出來,四個人分食,那老翁吃了半塊麥餅才有說話的力氣,道謝之後問清墨山人哪裏去?

清墨山人說去京城,盤纏被打劫了,但他有藝在身,不妨事——

老翁又問:“有妻未?”

清墨山人道:“尚未娶妻。”

老翁就指著那少女對清墨山人道:“以我女妻汝。”

清墨山人見少女蓬頭垢麵,一雙眼睛卻頗美,有點動心,但還是婉辭道:“在下身無分文,前途未卜,不想連累令愛受苦。”

老翁說話很簡潔,想必是讀過詩書的:“我坐困此,非汝贈麥餅且死,此女托付與汝,我與老妻也可安心往他處謀生。”

老夫婦苦苦哀求清墨山人娶他們女兒,清墨山人隻好帶著這少女上路,走出兩、三裏路,見這少女隻是哭,不耐煩了,又把這少女送回原處,然而大槐樹下已不見那老夫妻二人的蹤影,清墨山人在四周找了個遍也沒看到人,那老夫婦餓得手抖腳軟,這麼一會工夫,又能走到哪裏去呢,隻有一個可能:老夫婦自知一家三口聚在一起沒有活路,不想拖累女兒,投泗水自盡了——

少女董奶茶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跌跌撞撞跑到河岸邊,果然岸邊石壁上遺落一隻布鞋,是她老父的,董奶茶望著河水大哭,這裏河岸陡峭,流水湍急,人一落水很快就會被衝遠,清墨山人沒那個力氣和銀錢去收屍,隻好勸慰那少女,兩個人相跟著往西,夜宿廢祠破廟,走了三天,終於到了濟寧,那少女瘦得看上去隨時要被風吹倒似的卻沒倒,清墨山人又病又餓又累先倒下了——

“往西是我的吉地,會有貴人搭救,果然。”清墨山人以這句話結束了他的述說,病餓體弱,說了這麼一大通話已經氣喘籲籲了。

張岱、張原皆歎惋,山東六郡災情之重、百姓之慘真是讓人心驚,那對老夫婦把女兒托付給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而自己尋死,這是何等的悲哀,老夫婦應該是想,一個在那種時候肯讓出麥餅給他們吃的人或許值得信賴,就是不信賴又能怎麼樣呢!

少女董奶茶嗚嗚的哭,穆真真在小聲安慰她。

清墨山人懇求張氏兄弟順路帶他去京師,張岱道:“京師居不易,你還是回山陰吧,我贈你二人幾兩銀子路費。”

張原卻突然想到自己或許需要這麼一個能裝神弄鬼的人,卜筮之術深入人心,他可以借清墨山人之口說出某些預言,救國艱難,什麼手段都要用上啊,便對張岱道:“大兄,就讓山人隨我們進京吧,也沒多少路程了,回山陰更遙遠。”

張原讓清墨山人在這藥鋪邊的客棧養病,待運河通暢就讓來人喚他一起動身,清墨山人自是連聲道謝。

……

臘月初二,前方航道暢通了,堵在濟寧的上千條航船開始行駛起來,張原讓汪大錘進城把清墨山人和董奶茶接到船上一起上路,那清墨山人服用了三劑小柴胡湯,高燒退後,病大致好了,在船上,武陵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問清墨山人今年幾歲?因為以前在十字街時見清墨山人蓄著胡須道貌岸然,似乎有四十來歲,可現在看起來才二、三十歲的樣子——

清墨山人說了實話,他今年二十六歲,之所以要扮得老成一些是因為太年輕卜卦算命沒人信,那三綹胡須其實都是粘上去的,這世道,絕大多數人隻貌相。

這事讓武陵笑了一天。

清墨山人揀來的那位妻子董奶茶在船上洗浴後簡直變了一個人,雖然瘦骨伶仃,但很秀氣,皮膚也白淨,不複蓬頭垢麵的樣子,清墨山人很是愛惜,“奶茶,奶茶”掛在嘴邊。

……

船一路向北,初七曰至聊城又擁堵了一天,說是臨清鈔關在修複,初九曰傍晚過臨清鈔關時,文震孟遇到一個相識的友人,是山東青州府諸城舉子陳其猷,三年前癸醜科會試時與文震孟在京師相識,泛泛之交,陳其猷攜一老仆搭一條商船也是進京赴考——

文震孟見範文若的船還可以再住幾個人,就把陳其猷主仆二人請過來同住,張原過船來向陳其猷了解山東旱情,陳其猷淚流不止,說他的家鄉青州府百姓流離載道,餓死者蔽野,平村落為壘塊,販子女如牛羊,他們齊魯之民,素來不預蓄積,一年之豐則稱飽,一年之歉就鬧饑荒,青州之地,瘠鹵相參,十曰之雨則病水,十曰之陽則病旱,今年開春以來,先是大雨,接著就大旱,所種三分之麥,不得一分,百穀之播,未收一粒,又蝗蝻四起,不但田園菜蔬全被吃盡,就連野草都蕩然,根芽都不剩,想要挖野菜都不行啊——

張原問:“山東官員沒有展開救荒賑災嗎?”

陳其猷道:“巡撫山東右僉都禦史錢士完七月間就已上疏言東省六郡自正月至六月不雨,田禾枯槁,千裏如焚,耕叟販夫蜂起,相率搶奪而求一飽,請求朝廷火速解糧賑災,但至今沒有批複。”

張原心道:“家天下的萬曆帝,現在已經不把天下當作他老朱家的了,不管民眾死活啊。”

隻聽陳其猷又道:“賑災免田賦的詔令不下來,百姓苦難還會加劇,因為在籍之丁或死或逃者十之七,征糧承佃者十不存其三,這十之三要承擔十之稅,相當於一丁要承擔三丁之徭,這些僅剩的百姓最後也會被逼死或者逼為盜賊。”又從書篋中取出他所繪的《饑民圖》長卷,每圖各綴以五言絕句,還有敘跋——

阮大铖過船來看《饑民圖》,看了兩幅就趕緊回自己船上去了,他看不得這個慘狀,張原、黃尊素、倪元璐等人看了這《饑民圖》心中慘然,數曰飲食不能甘,眾舉人相約到京後聯名伏闕上書,懇請皇帝盡快下詔賑災,以救山東百姓於倒懸,舉人不比生員,是有資格言國事的——

同行的翰社諸人因這次經曆,感覺江南的歌舞升平一下子遙遠起來,這些天論稅法、論民生,對張原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更有了切身的體悟,翰社團體就需要這樣一種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使命感,這也是張原一直以來要引導的,吃喝玩樂不可少,但該幹正事時要能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