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父與子(2 / 3)

伊亭便帶著一個仆婦走了出來,向張瑞陽行禮,張瑞陽讓來福挑燈籠送宗翼善夫婦回去。

張原跟著父親往內院走去,父子二人默不作聲,到了天井邊,張瑞陽突然說了一句:“西張那邊也是屋宇連綿。”

張原知道父親話裏的意思,早先西張也和東張這邊一樣是聚族而居,後來張元汴一支富貴了,其他窮親戚逐漸遷到本城其他地方去住,宅基就轉賣給了張元汴、張汝霖父子,現在西張狀元第規製宏麗,而且周圍住著的都是投寄靠身的奴仆,有數十家之眾,好在張汝霖持家頗嚴,不允許家奴為非作歹,而且對於救災公益,西張都肯首倡,所以在地方上的名聲尚好,但西張奴仆眾多,倚勢欺人的事還是時有發生,不然的話山陰第一紈絝張萼的名聲又是怎麼來的?

——還有,張原通過這句話對父親張瑞陽內心更深層次的理解是:父親一直對西張富東張貧耿耿於懷,早年也想通過科舉求發達,但考到三十歲還隻是個童生,最後還是靠族叔張汝霖的舉薦才在開封周王府謀了一個差事,父親心裏應該是有強烈的挫敗感的,臨到老來,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少年時華屋廣舍、一呼百應的夢想又抬頭了,這是人之常情,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要擺闊顯氣派就得在鄉鄰故交麵前啊。

張原很能理解父親的心情,也很想滿足父親雖庸俗卻實在的願望,但是——

“父親,兒有事向父親稟告。”張原覺得有必要和父親長談一次。

張瑞陽“嗯”了一聲,父子二人上到南樓,張母呂氏和張若曦正要送商澹然下樓,張母呂氏笑眯眯道:“原兒,你和澹然回西樓去吧,要早點歇息。”見夫君張瑞陽那臉色似乎有些怏怏不樂,便問:“有什麼事?”

張原道:“兒子要向父親稟報此次鄉試之事。”

張若曦道:“我送澹然回西樓。”

張母呂氏見澹然下樓去了,這才對張瑞陽低聲笑道:“澹然有喜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張瑞陽也是大喜,先前的一絲不快一掃而空,對張原道:“你是要向為父說這事嗎?”

張原道:“還有一些其他事。”

張瑞陽點點頭,與老妻呂氏進到臥室,在醉翁椅上坐定,也讓張原坐下,問:“原兒有何事要說?”

張原便向父親稟報了董氏、汪氏造謠中傷之事,說主考官錢謙益力爭要嚴懲,但無奈董、汪上下打點,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有意偏袒不肯嚴加追究幕後主犯,董祖源、汪汝謙安然無恙,而且董其昌在朝中還在四處拜訪科道官,還想坐實舞弊案,翰社諸人都是心中不安,錢翰林臨回京師還特意叮囑他凡事謹慎莫貽他人話柄——

張原說這些事時有意渲染、稍有誇大,張瑞陽在周王府供職多年,當然知道官場的險惡,神色凝重。

母親呂氏又怕又恨道:“這些人見我兒中了解元,心懷嫉妒啊,這樣造謠誣陷,官府竟不嚴查,真是可恨。”

張原安慰道:“母親不必擔憂,兒立身端謹,中舉憑的是真才實學,翰社宗旨亦是忠君愛國,這些人抓不到我們的把柄,謠言終會散去的。”

張瑞陽沉思不語,他明白兒子和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他混跡王府二十多年,畢竟是很有閱曆的,不是局促鄉裏的土紳,兒子張原高中解元後他的確很得意,受人尊敬、奉承、門庭若市的感覺很好,但現在聽張原說了這些事,也深知兒子以後的仕途之難,族叔張汝霖就是被人排擠才解職回鄉冠帶閑住——

半晌,張瑞陽道:“那你八叔的房子我們就不買了,我看張陸那個兒子不學好,前些曰還偷拿家裏的銀錢出去賭博,我們若買了他家宅子,以後他賭博敗了家,必定還耍無賴說我們的壞話。”

張原道:“父親考慮得極是,我家這宅子雖說舊了一點,但南樓、西樓上下兩層有二十間房,居住也盡夠,還有後園投醪河畔的小樓,也有十間房,平曰就讓石雙一家住在那邊樓下,算是看守一下後門,家裏有喜慶事親戚朋友往來也可在那邊暫住,兒子十月初就將赴京,來福、小武都要跟去,還有真真我也要帶去,家裏空得很,本來澹然也要去的——”

張母呂氏即道:“澹然不能去,她已有兩個月身孕,待你十月啟程她都四個月身子了,最是需要調養的時候。”

張原點頭道:“是是,澹然不去。”

張母呂氏問:“那王微呢?”

張原道:“王微要幫姐姐管理布莊,當然不能去,也不會留在山陰,所以說家裏房子、人手也是夠的。”

張瑞陽道:“人手不夠,這些天若不是那些新投奔的婢仆幫忙,我和你母親真是忙不過來。”

張原耐心道:“兒補生員後就有要寄獻田產的、有投身為奴的,兒都拒絕了,人多,事自然就多,沒有那些人,事也就少了,現在家裏有符成和符大功父子、石雙一家四口、兩個洗衣做飯的老仆婦、兔亭,還有澹然帶來的四個婢女和兩個小廝,人手是夠的,前院廚下要添人,可以托石雙在鄉下雇兩個中年婦人,立契約,就與當初雇傭石雙一家一樣,這投寄靠身的萬萬要不得啊,華亭董氏之惡,大半出於家奴。”

張瑞陽道:“這些曰子要投靠的何止這六家,至少有二十家,這六家是為父讓範珍去查訪過的,人都實誠,殷勤熱情,還有很多人送銀子的,為父都婉拒了,原兒啊,這已經接納了的六戶就算了,以後再不接受他人投靠了,如何?”

這時若直接拒絕那就太讓父親下不了台,張原沉默片刻,話鋒一轉,問:“父親看孩兒在仕途上能有多大前程?”

張瑞陽笑了起來:“怎麼,要為父誇你嗎?”

張原微笑道:“內舉不避親,請父親直言。”

張瑞陽道:“這些曰子為父聽到的那些誇你的話聽得兩耳都生繭了,為父也知你誌向不小,若你努力,前程不可限量,肅之族叔就是這麼說的。”

張原又問:“那父親認為兒子寒窗苦讀、努力科舉又為的是什麼?”

張瑞陽躊躇了一下,說道:“光耀門庭,造福鄉梓。”

張原道:“父親說得極是,光耀門庭是私,造福鄉梓是公,生在人間要象聖人那樣無私很難,兒子不想做聖人,兒子想公私兼顧,希望東張興旺發達又能為山陰民眾敬仰、二老無病無災健康高壽,也希望國家太平、民眾安居樂業,我想天下士子願望也大都如此吧,但很多官至首輔的本朝名臣能輔佐皇帝治國,卻不能保家小平安,如夏言、徐階、張居正,這又是為什麼?”

夏言,江西貴溪人,嘉靖年間的首輔,被嚴嵩誣陷致死,絕後;

徐階,鬆江華亭人,扳倒嚴嵩成為首輔,但致仕後因族人侵占鄉民土地,被海瑞徹查,險遭殺身之禍,被迫退出大量田產;

張居正,生前為帝師、首輔,功在社稷,風光無限,死後卻抄家,家人餓斃,慘不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