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是華亭有生民以來最大的一場雨,仿佛龍王用垂天之雲兜起大江大河懸在華亭上空,那江河之水滲過雲層,漫漶成瓢潑大雨——很少有人甘心這般赤頭淋雨,但此時聚集在河邊的數千華亭百姓卻絲毫不覺得暴雨之苦,再大的雨也澆不滅他們心頭的怒火,董祖源、董祖常雖已就縛,但民眾的怨氣並未平息,他們要看到現世報、現時報,他們要當場打死董氏父子才解心頭之恨——劉同知、蔣通判見已綁了董祖源和董祖常,百姓猶不肯讓道,不禁心下慌亂,請張原勸諭在場百姓,張原知道這時得盡量控製住局麵,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高聲道:“華亭的父老鄉親們,劉公祖、蔣公祖兩位大人在此,他們已決意為受屈百姓伸冤,二孽也已就縛,當依律法明正典刑,請父老鄉親們讓開一條路,讓兩位大人及官差回衙,也顯我等知法禮守法,有那曾受董氏欺壓含冤的民眾,可隨至府衙告狀。”
翁元升、陸調陽等生員一齊勸諭,華亭百姓終於緩緩讓開一條路來,不少民眾拾起岸邊石頭,準備董氏父子經過時狠砸,那些官差怕被殃及,不敢過去,這時,理刑廳的推官吳玄水領著六十名皂隸和軍士趕到,這才喝開人群,護送董其昌和董氏女眷回府,董祖源、董祖常由四名理刑廳軍士押著去府衙——陡聽有人叫道:“吳龍跑了,吳龍跑了!”
鬆江打行首領吳龍見董其昌的兩個兒子都被捆綁起來,自知打行末曰到了,董氏是他們打行的靠山,靠山都倒了,他們如何能保存,這時不逃就來不及了,狡詐矯健的吳龍趁民眾矛頭都對著董氏父子,悄悄退到河邊,想從水裏逃遁,然後趕回家裏收拾錢物、帶上妻兒遠走高飛——但機靈的不隻是吳龍一人,他身邊的幾個打行得力幹將,還有陳明、董文、陸春這幾個平曰追隨二董作惡多端的奴仆,見勢不妙,早起了逃避之意,這時看到吳龍慢慢退到水邊,也都效仿,想跳河逃跑——董氏的惡事至少有一半有鬆江打行參與,尤其是董祖源前年在長生橋畔的強占地基,都是打行青手出馬,逼得那些民戶不得不把房屋賤價賣給董祖源,平曰裏這些打行青手也是耀武揚威、挾製良善、強霸他人妻女、毆打平民,壞事做絕,華亭百姓受了欺負告官也無用,所以這時一聽吳龍跑了,頓時勾起仇恨,大叫著:“抓住吳龍,打死他,打死他!”
吳龍見被叫破,更不遲疑,縱身一躍,躥入水中,吳龍水姓極佳,一入水就沒了蹤影,而其他幾個打行青手和陳明等董氏家奴來不及下水,就被憤怒的民眾揪住,劈頭蓋臉一頓狠揍,董其昌的一個小妾不慎被擠到水裏去,尖叫救命,好在隨即被撈起——一些民眾手執石塊等著吳龍從水裏冒頭,張原對身邊的穆敬岩道:“穆叔,能不能抓住那吳龍?”
穆敬岩一掂手中哨棒,說道:“小人試試。”急趨岸邊,讓身邊人退開一些,眼睛掃視河麵,判斷吳龍可能逃遁的方向,吳龍不可能在水裏憋氣太久,一定要冒頭換氣。
大雨不停,河麵如沸,眼神不利很難發現河麵細微變化,穆敬岩眯縫著雙眼全神貫注,手裏執著哨棒,盯著不遠處的水麵,猛然雙目一睜,一聲叱吒,手裏的哨棒如標槍般擲出,發出尖利嘯響——哨棒擲出的方向,那片河麵上並無冒出的腦袋,眼尖的可看到有物正從水底浮起,當哨棒閃電般擲至時,一顆腦袋冒出河麵,好似湊上來讓哨棒戳一般——吳龍在水底潛遊⑦、八丈,剛冒頭準備換口氣,聽得尖利嘯響,勁風襲至,連閃避的念頭還沒起,“奪”的一聲,腦殼被哨棒戳中,劇痛,暈炫,氣隻換得半口,趕緊又潛下水去,但隨即意識渙散,陷入昏迷,不由自主浮出水麵,被趕來的一條小船撈起,不管死活,先五花大綁起來,抬到吳推官麵前。
吳龍授首,其他幾個打行青手還有陳明、陸春、董文等民憤極大的董氏家奴都被抓了起來,這些人已經被憤怒的百姓打得半死,跟在張原身邊的陸氏仆人陸大有也上前踢了陳明幾腳,就是因為這個陳明,搞得青浦陸氏一年來闔宅不寧——張原走到董祖常身前,這囂張跋扈的董二公子這時如喪家之犬,看到張原過來,趕緊把頭低下,張原笑了笑,這種人如何成得了他的對手,比姚複也強不了多少,牛刀小試而已,這次打擊董宦的名聲傳揚出去固然會遭到一些士紳猜忌,但人生在世,哪能八麵玲瓏,更何況是在這亂世將臨之際,通過打擊董宦能團結鬆江諸生、能讓青浦陸氏的蠶桑紡織沒有阻力迅速壯大、又能收取華亭民眾之心,這是一石三鳥之策——張萼沒張原想這麼多,走過來一腳踢在董祖常小腹上,又“呸”了董祖常一臉,罵道:“董氏惡孽,你也有今天啊,識得山陰張燕客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