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初刻,張原與祁彪佳等兩百多名考生頭牌出了龍門,大雨還在下著,考棚外廣場上,五更入場時那密如繁星的高腳燈籠現在換成了一朵朵雨傘,好似雨後林間冒出的蘑菇,隻見傘蓋不見人,嘈雜的聲音瓢潑大雨都壓浸不下去,沸沸揚揚——今曰的道試真是諸多不順啊,入場搜檢時斯文掃地,考時又被記名,現在又遭逢大雨,從考棚走到龍門,張原衣巾已經被打濕了,所以也不急著找地方躲雨,挽著考籃剛一張望,眼前一暗,一把大油紙傘遮到他頭頂,穆真真的聲音快活地道:“少爺你考出來了!”
張原側頭一看,穆真真如新摘香瓜一般潔淨的臉近在咫尺,因為離得近,張原能看清穆真真細密的眉尖沾著的小小雨珠,一雙幽藍的眸子睜得大大的,蘊著純粹的歡喜,旁邊的傘很多,穆真真努力把傘舉高,那略顯窄小的黑色鬆江綿褙子就繃緊在胸前,窈窕凸現——“這是誰家女婢,好生不曉事,這般硬衝過來,擠得人東倒西歪!”
邊上一人瞪著穆真真,出言責備,這人想必也是迎接某位考生出場的親友,穆真真和武陵原本等在龍門另一側,穆真真見龍門打開,眼睛就一瞬不瞬地尋看,見張原冒雨走到了竹木護欄的另一側,全身濕透的樣子,穆真真趕緊奮力衝了過來,雖然穆真真矯健敏捷,但這雨天又都打著傘,免不了有些磕磕絆絆——穆真真漲紅了臉,一手高舉,一時不知該怎麼賠禮道歉,傘下的張原已向那人作揖道:“抱歉,抱歉,這雨實在是大,不慎衝撞了閣下,見諒,見諒。”
那人定睛一看,轉怒為喜道:“原來是張公子,張公子這回一定是高中了,可曾看到犬子呂文昭?”
認得張原的人多,張原卻不認得這人,說道:“令郎還在作文,頭牌沒出來,二牌定會出來的,這回也一定要高中了。”右臂輕輕一攬穆真真的腰肢,說道:“我們趕緊回家,我從腦門濕到腳板底了。”感覺手掌撫到的穆真真後腰的肌肉霎時繃緊,似乎要蓄力抵禦、刀槍不入的樣子——武陵這時擠了過來,他個子瘦小,撐傘的話根本擠不過來,隻好收了傘鑽過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少爺,西張的宗子少爺先前說在十字街酒樓等你喝酒呢,請你出了考場就去。”
張原笑道:“我這樣子怎麼去。”見穆真真隻顧給他打傘,自己半邊身子在淋雨,便伸手在傘柄上往穆真真那邊一推,說道:“不用遮我,我反正濕透了——你們怎麼不多帶一把傘?”
武陵道:“本來是多帶了一把傘的,被張定一少爺借走了。”
張原也不打傘,邁步便行,武陵反正也淋濕了,挾著傘笑嘻嘻跟在少爺身後。
出了擁擠的考棚廣場,張原大叫一聲:“跑。”就好比前年在觴濤園湖心島遇暴雨一般,和武陵兩個撒腿就跑,穆真真跟著跑,傘蓋都被風刮翻了,主仆三人一口氣跑到東張宅第,還沒進竹籬門,猛聽得嗩呐聲、銅鑼聲驟起,隻見一夥候在門前的吹鼓手擁了出來,冒雨吹吹打打,恭喜聲一片,卻原來這夥吹鼓手因為考棚前人太多,不好找人,知道張原是必中的,離得又近,幹脆就在張原宅門前候著。
張原搖著頭笑,這班吹鼓手是吃定他了,這已是第五回來報喜了。
商周德派來的仆人也在門廳等著張原的消息,得知張公子考試順利,這商氏仆人戴個竹笠快步回會稽報信去了。
履純、履潔兩兄弟最喜歡吹鼓手,在一邊大聲道:“多吹,我吹,吹久一點,吹很久很久。”
穆真真過來道:“少爺,水備好了,趕緊沐浴吧,太太擔心少爺感風寒呢。”
張原匆匆沐浴畢,穆真真幫他用布巾擦幹頭發然後梳頭,聽得前院那班吹鼓手還在沸沸盈耳地吹打,穆真真抿著嘴笑道:“履純、履潔兩位少爺不讓這班吹鼓手走呢。”
梳好圓髻,張原戴上網巾,穿著天青色湖羅衫,腳上是淺跟履,神采奕奕,穆真真微微含羞看著麵前的少爺,少爺自去年以來身量長得極快,已經和她差不多高了,上月在成衣鋪裁製新衣時少爺用那裁衣尺量身高正好是五尺,少爺還嘀咕了一句“五尺就是一米七”,穆真真不知“一米七”是何意思,隻是覺得她自己今年好象不怎麼長個頭了,定會被少爺超過,嗯,超過才好——張原一身清爽去見母親和姐姐,姐姐張若曦笑道:“小原,趕緊打發那班人走,耳朵都快吵聾了,哪能依著那兩個小傻瓜,他們聽不厭的。”
張原封了三錢銀子打發了那班吹鼓手,履純、履潔二人還不依,張原說等過兩曰讓吹鼓手再來吹奏,小兄弟二人這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