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我久已荒疏的技藝竟然超常發揮,手中的木杆像一根魔杖,蛇一般柔軟地扭動,不停地上下遊竄。
幹涸的地麵上,已經擺滿了一長溜鐵皮水桶。陽光刺眼,鐵皮水桶上渾濁的泥漿很快被曬成一層硬殼,裂開一縷縷閃電般的花紋。像七隻從泥坑裏爬上來的小豬。
我說:祝排長,不說海枯石爛,也差不多快把井底掏幹了。
祝排蹲在地上,目光在那些水桶上移過來又移過去。他已經數了一遍又一遍,任他怎麼數,七隻水桶還是七隻水桶。奇怪的是,對於如此輝煌的戰績,他非但絲毫沒有感到興奮,反而顯得更為失望。
就這些了?真的全撈上來了?他問。
還嫌少啊?排長,這七隻桶,可夠咱排抵擋一陣兒的了!
不對,應該還有一隻。
還有一隻?在哪呢?你要不信,咱再掏一遍?我胳膊的肌肉開始抽搐了。
他站起來,抓起杆子往井沿走去,然後把杆子戳到井裏,小心翼翼地捅下去,模仿著我的手勢,一下一下地夠。他的模樣不像是在撈桶,倒像是搗蒜,井底如果有蛙或是蚌,全都得讓他給碾碎了。他就這樣忙碌了很久,衣裳的後背都濕了,而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眼神越來越焦躁,下手越來越盲目,像在對著空氣作戰。此刻的祝排,整個就是一隻撈月的猴子,我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剛才撈上來的那些桶,全都不是他真正想要撈的那一隻。
他終於筋疲力盡地停止了動作,扔掉了木杆,抱著自己的腦袋,在七隻水桶前重新蹲下來。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去摳其中一隻水桶上的泥巴,然後撿起一根樹枝,磨蹭著水桶的鐵皮。桶身露出了黃褐色的鏽斑,在陽光下像長滿了癬的牛皮。
“畏得羅”是不會生鏽的。他自言自語。
“畏得羅”?哪個“畏得羅”?
就是那隻白鐵皮的小桶嘛,你不記得了麼?
不記得了。
我說不記得是在裝糊塗。就在祝排說出“畏得羅”那三個字的瞬間,我麵前的他,腦袋已經變成了一隻銀白色的水桶——那是一種白鐵皮製的小桶,底小口大,形狀呈倒三角。桶口鑲著精致的圓邊,桶身的中部和接近底部之處,還凸起兩圈裝飾性的滾條。看上去不像一隻水桶,倒像是一件炊具。“畏得羅”的桶環也是白鐵的,中間嵌著一截光滑的木條,提著不磨手,拎起來輕巧極了。若是把它同我們連隊那種黑乎乎、沉甸甸的直筒式水桶一比,猶如一個娜塔沙和一個李逵站在一起,時光就錯亂了。我們的鐵桶就不能叫個桶,而是一隻水坑或是一口鐵鍋……
需要說明一下:白鐵皮桶是一種蘇式水桶,漢語譯音“畏得羅”。
漸漸地,那隻“畏得羅”從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出來。它被高個兒的羅娜提在手裏,隨著她的頭發甩啊甩的,羅娜拎著淺淺的一桶水,走下井台,穿過楊樹林,走在連隊宿舍前的砂石路上,快樂得像在城裏逛街。去年夏季,那隻桶不知怎麼曾經出現在祝排的手裏,桶裏裝滿了成熟的西紅柿,一粒粒瑪瑙似的血紅,放在羅娜的宿舍窗台上;後來我又親眼看見羅娜拎著那隻桶,桶裏裝著洗幹淨的濕衣服,放在祝排的宿舍窗台上。深秋的一個星期天,“畏得羅”盛滿了剛收獲的新鮮土豆,祝排招呼我們一起到場院的土坑去烤土豆吃,羅娜帶了一包碾成細末的鹽,教我們小心地用土豆蘸著鹽吃。冬天來了,一個下大雪的日子,我曾在風雪中迎麵看見一隻小桶在移動,走近了,隻見兩隻沒有戴手套的手,凍得通紅,一隻大手在下,一隻小手在上,幾乎疊在一起,緊緊握著那隻“畏得羅”的木頭桶把。假如手掌有汗,那兩隻手就會一起被凍在桶把上了。我抬頭,看見了祝排和羅娜,他們抬著一桶新雪在走,雪堆高出了桶沿,桶裏尖尖的白雪頂,多麼像我垂涎欲滴而遙遠的童年夢中,那一支奶油冰激淩……
融雪時節,羅娜回了哈爾濱。羅娜走後,我從此再沒有見過那隻“畏得羅”。
我終於緩過神,大聲問祝排:噢,那隻“畏得羅”,原來一直藏在這口土井裏?你怎麼不早說?
祝排飛起一腳,踢得那隻笨重的鐵桶咣當一聲響。你說啥呢?二百五!他瞪著我:那隻“畏得羅”一直都在我的箱子裏。它是大前天晚上掉進去的,剛掉進去沒幾天!明白不?
我實在是不明白,接著二百五:好好的幹啥把它從箱子裏弄井裏去嗬你?
祝排的神情恍惚起來:五天前,晚上我做了個夢,羅娜對我說,“畏得羅”是要用的,不用就廢了。醒來後,一整天我就想著她這句話,到了晚上,我把“畏得羅”拿出來,到這沒人來的土井邊打水。兩年前我第一次見到羅娜,就是在“畏得羅”裏,那會兒她正對著桶裏的井水照鏡子,我從旁邊走過,看見她長長的眼睫毛一閃一閃,像一根根小魚在桶裏遊著,我永遠都忘不了哩。大前天晚上,月亮正圓,我用“畏得羅”從井裏打了滿滿一桶水,月光照在水麵上,可桶裏隻有一個月亮,怎麼看都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後來我把水倒了,重又去打,一甩繩,桶就不見了……
我聽得後背發涼,疑惑地說:這麼說,“畏得羅”應該就在這口井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