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故都
黃昏,夜與晝遞嬗的莊嚴時刻。
渾圓的夕陽,宛若一盞宮燈,恁般輝煌、璀璨,懸掛在新街口中央銀行巍峨的頂端,轉瞬,卻不知讓誰給卸走了。
天際的雲層由最初炫目的金色,變為毫無生氣的白色,最後衍成灰蒙蒙的一片。倏忽,西天裂出一道小溪般波動的、淡淡的、桔黃色的霞彩。性急的星星,像頑皮的精靈早早就從暗處蹦了出來,一粒兩粒、三粒五粒……發出幽幽的微光。然而,暝色慢吞吞地還沒降臨,街巷裏的一切,那貨物奇缺的店鋪,那橫衝直撞的車輛,那神色漠然的、得意的、憂鬱的……行人,依然清晰地落入夏雨寧靜的眼簾裏。
這當兒,他坐在一輛瓦灰色的黃包車上出了豐富路,踅入建鄴路,穿過古吳冶城遺址朝天宮宏敞的前院,在堂子街口停住,健步跨下車來。他中等結實的個兒,平頭、團臉,約摸二十六七歲,隻見他將厚厚一疊法幣遞給車夫,便甩開胳臂、蹤起大步,踏上堂子街僻靜、破碎、坑坑窪窪的石板路,由於動作疾速,使得他那米色的凡立丁中式褂褲,發出細碎的“悉悉索索”的聲音。正走著,“啪!”一記不輕不重的手掌猛地落在他的肩上,他一掉頭,蒙古人般高聳的眉棱骨下麵,深沉的雙眸掠過一道迷惑的、警覺的目光:“你?”
“不認識啦?幺爺!”那人嘴角泛起一絲狡黠的、捉摸不透的笑,順手扯起褐色短衫的衣角,漫不經心地扇忽了一下,竟閃露出斜插在腰帶上的勃朗寧手槍。
他的心猛一沉,弄不清這不期而遇是凶是吉?從腦海裏竭力搜尋關於這人的記憶……“啊呀,這不是鮑山麼!”他一拍腦門驀然想起父親門下的這個青幫中人,“還在警廳做事嗎?”
“喏,”鮑山頗有幾分得意地晃了下腦袋,“改換門庭啦,”說著,遂壓低了聲音,“如今,我是吃的保密局的飯。”稍稍沉吟,又說,“怎麼,您搬到明瓦廊去住了?”
“是啊,”夏雨弄不清鮑山怎麼會知道他的住處,心中詫然,嘴上卻掛著笑,“目下,貨幣貶值,房租騰飛,那座平房相對而言便宜,何況,離新街口我那‘美美商店’又近,我是圖個方便。”
“嗨,偌大個南京城地方多著哩,您幹嘛要住明瓦廊?保密局就在眼皮底下,您這不是挑水尋錯了碼頭?”鮑山的話說得疑疑惑惑,夏雨猜不透用意。
“鮑山,我一個生意人,隻認得孔方兄,至於哪個碼頭是誰的,我從不去想。”夏雨機智地搪塞道。
“幺爺,這世道亂糟糟的,您就不怕遭人暗算?殺人越貨往往衝著生意人來哩!”
“暗算?我礙著誰了?哈哈哈哈……”夏雨拋出一串爽朗的笑聲,“俗話說,馬還有三分龍性哩,難道夏世雄的少爺疊是這麼好欺負的,咹?”
“對,”鮑山目光一閃,“真地遇上啥麻煩,就打出老頭子的招牌。在下嘛,隨時準備效勞。”說著,用力地按了按腰上的家夥。
“吾乃大大的良民也,”夏雨襲用了一句過時話,“放一百二十個心,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總還是提防著點好。”鮑山若有所思地說。
“多謝關照了,”夏雨客氣道,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老裕德’離這隻幾步路,跟我過去坐坐。”
“嗨,昨天我剛去過,”鮑山看了看手表,“對不起,公務在身,再見!”
夏雨原先要急著回到父親那裏去,沒料到在這兒碰上鮑山,這人的真實麵貌同他剛才說的那些話相仿,委實是個謎。
這街頭攀談,使夏雨捱了一、二十分鍾,可他並不覺得這是浪費。過去,他認識鮑山,但接觸不多,鮑山的熱忱,確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他忽然想到,憑借父親跟鮑山的關係,往後,跟這個軍統特務,也並非不可以建立一種聯係,為我所用……鮑山早已從視線裏消失,夏雨仍在馳騁著自己的思緒,那念頭更帶有幾分“誘惑”了。
但是,他告誡自己,是凡帶誘惑性的事,幾乎總伴有某種危險。這種事,在他長期的情報生涯中,不止一次地經曆過,他有過閃失,有過教訓,必須冷靜處之。他再次暗暗提醒自己。
街燈亮了,像害了砂眼似地。朦朦朧朧,顯得過於昏暗。
街上人影幢幢,麵目模糊,夏雨連一秒鍾也不敢耽擱,今晚,父親蟄居的老屋裏正有一樁緊要的事等著他,遠遠的他已看見“老裕德”門口那盞“夏記”標誌的燈籠,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父親蟄居的老屋裏正有一樁緊要的事等著他,遠遠的他已看見“老裕德”門口那盞“夏記”標誌的燈籠,不由得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