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岸英早就一頭白發了。他專程從蘭州來隴西,把我從火車站接到飯店裏,給我接風呢。我給他的老母親敬酒,在長輩麵前不敢多喝半口。牛岸英在家裏是老大,弟弟妹妹都對他惟命是從。他把我安排在他弟弟的新房子裏,讓我一個人住三室兩廳的套房。五月在龍岩剛寫完我的第一個長篇懸念小說《華山墜崖謎案》,七月就來隴西寫第二個,即《遠東的北回歸線》,可謂馬不停蹄。也照樣每天寫4000字,不緊不慢,也寫了一個半月,其WORD字數也是15萬字。
寫稿之餘,也出去閑逛,周圍的每一個山頭,都給我爬上去過。上了黃土塬就覺得親切,其一草一木,都使我回想起早年跑定西、隴東的野外經曆。想吃漿水麵呢,隴西街頭就有;三塊錢一碗,吃了還想吃。每日中午在十字路口一家麵館吃炒麵,肉是特別的多,菜是特別新鮮,一大盤才五元五角,且味道好極了,正對我胃口,就百吃不厭了。
隴西是李姓郡望之地,曾出過赫赫有名的李世民。我去了李家祠堂,看到屋脊上全是揚眉吐氣的龍。裏麵除李世民外,還供了也姓李的老子及呂洞賓。老子的本名叫李耳這我知道,呂洞賓應姓呂,百度上講他的本名叫呂喦,可不知為何隴西李姓人家卻稱他為李春。裏麵有個古戲台,據說是明代建築。我是傍晚去的,裏麵就我一個人。夕陽斜照,古樹幽寂,滿目詩情畫意。
牛岸英的母親,就是李姓大家閨秀出身。他家的院子裏栽滿果樹,老房子雕梁畫棟有年頭了。牛岸英一麵拿鐵鍬鏟排水溝,一麵跟母親聊家常。鏟到小狗跟前,對狗的狂吠並不在意,仍有一搭沒一搭跟母親說話。去年在貴陽我們同學聚會,他跟另四位同學應邀給貴州省地質學會作學術講演。慚愧我早就離開測量行當,別人講的我有百分之二十聽不懂,他講的竟有百分之八十聽不懂。而他的思維之清晰,用詞之嚴謹,我是覺得出來的。他平日說話也格外謹慎,很少笑話別人,也很少被抓著話把兒,可他對他的母親,卻是不停地打趣,嘲老人的這個,諷老人的那個,母親卻也不惱,反倒不停地笑,也頷首聽從他的勸,也笑納他給的錢。
我在隴西圖書館,拿相機拍了五套隴西縣誌,它們分別是康熙版、乾隆版、光緒版及64年的初稿版、84年的新縣誌。而64年的初稿,其主纂人就是牛岸英的父親;因文化大革命迅速到來,這個稿子隻編了一小半就夭折了。他父親40年代讀過蘭州大學,50年代當過縣長;棄政從教後,任隴西一中校長至退休。有如此深厚之家學淵源,所以牛岸英字也寫得好,畫也畫得好,命辭遣意常遊刃有餘。
我調查渭河對岸的八八墳傳說,爬到山上,登了保昌樓,問遍一路遇到的老人,聽到七八種彼此矛盾甚而自相矛盾的說法,墮我於雲裏霧裏。我寫完小說,牛岸英接我去蘭州,我在車子裏講起這件事,他說這是回族八八爺的墳。隻此一語,便撥雲見日,使我對清代隴西的那個回民事件在民間的紛亂傳說,有了清晰的梳理。
在隴西寫稿期間,沒有飯局打擾。直到寫完稿子,去老屋給牛岸英母親告辭,次日要走了,牛岸英的弟弟牛岸華,才問我一起吃個飯行不行。見我欣然領受,便叫來一桌子人,有他的夫人、他的弟弟和妹妹,以及當地的文人朋友。那場酒喝得痛快,牛岸華跟我都喝得差不多了。我住的是他的房子,房子裏擺了十幾盆花,每次他來澆花,都是瞅準我不在屋裏,悄悄過來一趟,就像做賊一般,怕影響我寫稿呢。現在喝了酒才無話不講,他講我酒量不及他,我講我是酒量不好酒德好。他又講,他是喝得過他大哥的,但事實並非如此。
他大哥牛岸英很少喝酒,但酒量卻是我們班數一數二的,連嗜酒的龔循平、薑齊等人,都對他甘拜下風。貴陽聚會的最後一頓酒,做東的李在文請牛岸英代他敬酒,一圈兩圈下來,三圈五圈下來,牛岸英仍手執酒瓶、酒杯,悠遊席間,觥籌交錯,自始而至終。他跟我住同一個房間,當晚沒半點醉態,且支頤傾聽我的酒後絮叨,至半夜一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