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兩三分鍾,田滿和喬韋出來了。他們是一起走出來的,肩並著肩。小艾坐在肯德基門前的台階上,這刻已是說不出的沮喪。她不想再聽到任何動靜,已經用MP3把耳朵塞緊了。張韶涵《隱形的翅膀》還沒有聽完,田滿已經坐在她的左側,而喬韋也坐在了她的右側。小艾拔出耳機,說:“怎麼不打呢?多威風哪剛才。”
“不存在。”喬韋說,“我是你老公,他是你兒子。”
田滿說:“我們已經是兄弟了。”
兩個男人夾著一個女人,就在肯德基的門前的階梯上並排坐著了,一側是夫妻,一側是母子,兩頭還夾著一對兄弟。誰也不說一句話。無論如何,今天的局麵混亂了,有一種理不出頭緒的蒼茫。田滿,小艾,還有喬韋,三個人各是各的心思,傻坐著,一起望著馬路的對麵。馬路的對麵是一塊工地,是一幢尚未竣工的摩天樓。雖未竣工,卻已經拔地而起了。腳手架把摩天樓捆得結結實實的,無數把焊槍正在焊接,一串一串的焊花從黃昏的頂端飛流直下。焊花稍縱即逝,卻又前赴後繼,照亮了摩天大樓的內部,擁擠、錯綜、說到底又還是空洞的景象。像迷宮。
當天夜裏小艾的手機再也沒有收到田滿的短信。小艾措手不及,可以說猝不及防。小艾的手機一直就放在枕頭的旁邊,在等。可是,直到淩晨兩點,枕頭也沒有顫動一下。小艾隻好翻個身,又睡了。其實在上床之前小艾想把短信發過去的,都打好了,想了想,沒發。他又有妹妹了,還要她這個老娘做什麼?說小艾有多麼傷心倒也不至於,但小艾的寥落和寡歡還是顯而易見的了,一連串的夢也都是恍恍惚惚的,就好像昨天一直都沒有過去,而今天也一直還沒有開始。可是,天亮了。小艾醒來之後從枕頭的下麵掏出手機,手機空空蕩蕩。天亮了,像說破了的謊。
小艾一相情願地認為,田滿在“三八”婦女節的這天會和她聯係。就算他戀愛了,對老媽的這點孝心他應該有。但是,直到放學回家,手機也沒有出現任何有價值的消息──看起來她和田滿的事就這樣了。“三八”節是所有高中女人最為重大的節日,不少女人都能在這一天收到男士們的獻花。說到底獻花和“三八”沒有一點關係,它是情人節的延續,也可以說是情人節的一個變種。一個高中女人如果在情人節的這一天收到鮮花,它的動靜太大,老師們,尤其是家長們,少不了會有一番問。“三八”節就不同了,手捧著鮮花回家,父親問:“哪來的?”答:“男生送的!”問:“送花做什麼?”答:“──嗨,‘三八’節嘛!”做父親的這時候就釋然了:“你看看現在的孩子!”完了。還有一點也格外重要,情人節送花會把事態弄得過於死板,它的主題思想或段落大意太明確、太直露了,反而會叫人猶豫:送不送呢?人家要不要呢?這些都是問題。選擇“三八”節這一天向婦女們出手,來來往往都大大方方。
小艾的“三八”節平淡無奇,就這麼過去了。依照小艾的眼光看來,“三八”節是她和田滿最後的期限,如果過去了,那就一定過去了。吃晚飯的時候小艾和她的父母坐在一張飯桌上,突然想起了田滿,一家子三口頓時就成了茫茫人海。Monika厲害,厲害啊!
過去吧,就讓它過去吧,小艾對自己說。對高中的女人們來說,日子是空的,說到底也還是實的,每一個小時都有它匹配的學科。課堂,課堂,課堂。作業,作業,作業。考試,考試,考試。兒子,再見了。但是,一到深夜,在一個日子結束的“那個”時刻,在另外一個日子開始的“那個”時分,小艾還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時光的裂痕。這裂痕有的時候比手機寬一點,有的時候比手機窄一點,需要“哢嚓”一下才能過得去。不過,說過去也就過去了。兒子,媽其實是喜歡你的。乖,睡吧。做個好夢。Over。
後來的日子裏小艾隻在上學的路上見過一次田滿,一大早,田滿和籃球隊的隊員正在田徑場上跑圈。小艾猶豫再三,還是立住了,遠遠的,站了十幾秒鍾。田滿的樣子很不好,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樣子,晃晃悠悠地落在隊伍的最後。小艾意外地發現,在田滿晃悠的時候,他漫長的身軀是那樣的空洞,隻有兩條沒有內容的衣袖,還有兩條沒有內容的褲管。就在跑道拐彎的地方,田滿意外地抬起頭來,他們相遇了。相隔了起碼有一百米的距離。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眼睛,但是,一定是看見了,田滿在彎道上轉過來的腦袋說明了這個問題。田滿並沒有揮手,小艾也就沒有揮手。到了彎道與直道的連接處,田滿的脖子已經轉到了極限,隻好回過頭去了。田滿這一次的回頭給小艾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是一去不複返的樣子,更是難舍難分的樣子。小艾記住了他的這個回頭,他的看不見的目光比他的身軀還要空洞。孩子瘦了。即使相隔了一百米,小艾也能看見田滿的眼窩瘦成了兩個黑色的窟窿。再不是失戀了吧。不會吧。小艾望著田滿遠去的背影,漲滿了風。小艾牽掛了。小艾捋了捋頭發,早晨的空氣又冷又潮。兒行千裏母擔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