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把一個銀質的十字架放在仲良麵前。

仲良不出聲,拿起十字架仔細看著。這樣的十字架,他在父親生前也看到過,就掛在他的脖子上。仲良抬頭看著潘先生,問,老周怎麼了?

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潘先生握住仲良的一隻手,認真地說,這些年我一直在觀察你,我相信你會勝任。

仲良還是要問,他死了?

潘先生這才點了點頭,走到窗邊,撩開窗簾的一角,望著外麵華燈初上的大街,說周三淹死在黃浦江裏,屍體是昨天早上被一個漁民發現的,打撈上來後就一直放在樂濟堂的停屍房裏,可我們現在還不能去認領。潘先生轉過身來,對他說,你相信他會淹死在黃浦江裏嗎?

仲良低下腦袋又一次想到了父親。他說,那我去給他收屍。

潘先生搖了搖頭,說,不行。

為什麼?

你的身份不允許。

我隻是個郵遞員。

現在不是了。潘先生說,你現在是我們跟遠東情報部門之間的聯絡員。

仲良每天還是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把收集來的情報破譯、分類,然後再把它們派送到各個需要的交通點。這些曾經都是周三的工作。仲良變得更忙了,白天幹不完,常常到了夜裏還要出去,就像他父親當年。情報比生命更重要,因為有時它能挽救更多的生命,這是潘先生臨別之時握著他的手說的話。潘先生還說,你要跟小德肋撒堂裏的神父交朋友,他是遠東情報站在上海的聯絡人,但你要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仲良總算知道父親是怎麼成為教徒的了。他在小德肋撒堂的懺悔室把那個銀質的十字架遞進去,很久,才聽見布朗神父說,願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有一天,仲良在走出懺悔室時對布朗神父說,請你幫我收集國民革命軍第八十八師的情況。

布朗神父說,這種情報不在我們的交換範圍。

你就不能幫我個忙嗎?仲良說,我想知道。

這是蘇麗娜密寫在一封投稿信裏的內容,她請仲良幫她這個忙。現在,蘇麗娜變得像個文學女青年,每天把自己關在秦兆寬的公寓裏。她寫詩歌也寫散文,然後裝上信封,投進郵筒。這些稿件在被送往報館前,最先到達郵遞員的手裏。仲良破譯她從秦兆寬身上得來的情報,同時,也讀到了一個女人慘淡的心聲。

蘇麗娜有時也會挽著秦兆寬的胳膊,陪他去出席各種應酬。他們經常去的地方是極司菲爾路的七十六號,偶爾也會在虹口的日本海軍俱樂部裏喝喝清酒。秦兆寬說過,他一聞到清酒的味道,就會想起待在日本的那十幾年。有一次,他清酒喝多了,摟著蘇麗娜在她耳邊說,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你的婚禮上,當時我一直問自己,為什麼我不是那個新郎?

秦兆寬是個溫柔而深情的男人。蘇麗娜看得出,他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妻子。除了去南京公幹,秦兆寬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回到她的床上。

秦兆寬就是在床上忽然說起鹿兒島的。他從仲村信夫官邸的宴席上回來,一上床就說原來仲村還有個兒子,在海軍當飛行員,連著一個多月了,他們都在鹿兒島練投彈。秦兆寬說不知道這些日本人又要炸什麼地方。蘇麗娜隨口問他鹿兒島是什麼地方?秦兆寬說那是個好地方,在日本的最南邊。說完,他翻上來,壓在蘇麗娜身上,又說,如果你嫁給我,我們就去鹿兒島度蜜月。

蘇麗娜垂下眼睛,說,如果我再嫁人,我一定要去倫敦度蜜月。

現在的倫敦還不如上海呢。秦兆寬說,那裏都快炸成廢墟了。

第二天,蘇麗娜把這個情況密寫在稿件上,扔進郵筒。又過了一天,當仲良受命把這一情況轉告給布朗神父時,神父第一次領著他去了樓上的臥室。

布朗神父的臥室就像個書房。他從一大堆旅遊地圖裏找出一張,一指,說這就是鹿兒島,我去過那裏。接著,他又把香港、新加坡、菲律賓、印尼的旅遊地圖一張一張找出來,一邊笑著說收集這些東西幾乎花掉了他大半輩子的時間。神父把所有的地圖都對比了一遍後,直起腰對仲良說,你說哪個更像呢?

仲良把手裏翻了好一會兒的一本《美國交通地圖》遞給他,指著其中的一頁,說,這個就很像。

布朗神父看了眼,眼睛一下直了,說了句英語:This is Honolulu,is America。

日本偷襲珍珠港的當天,租界就被占領。全副武裝的日本士兵從四麵八方蜂擁而至,到處是軍靴踩著水泥馬路的聲音。他們用鐵絲網封鎖了街道,然後開始挨家挨戶抓人。他們把住在洋房裏的外國人都趕到街上,再用卡車成群結隊地拉進設在龍華的集中營。

布朗神父也在這些人中間,但他被關進了蘇州河畔的那幢十三層的橋樓裏。現在,那裏是日本憲兵的司令部,是關押反日分子與間諜嫌疑人的地方。布朗神父連聖經都來不及拿上,就被兩個日本兵拖出教堂。神父一個勁地說他是神職人員,他受上帝與羅馬教廷的保護。日本士兵當場給了他一個耳光,說,八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