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時,應該經常開車到那裏遛一遛。
也許,時間長了,就會解除對它的恐懼。
這樣想著,他就把車開向了王家十字。
下雨天,王家十字更是一片空蕩蕩,沒有一個人,隻有一條喪家犬匆匆走過路口,它又瘦又髒,身上的毛亂糟糟,濕淋淋。
它一邊跑一邊用眼睛警覺地瞄著張清兆的車,可以看出來,它是一條極其狡猾的狗。
張清兆不理睬它,慢慢朝前開。
沒什麼事,他繞了一圈就離開了。
開出了兩條街,車慢慢熄火了。
他下了車,打開機蓋。
他知道,又是老毛病——化油器裏沒有油了。
他得把汽油泵到化油器之間的油管拔下來,用嘴吸出汽油灌進化油器一點,再把油管接到化油器上。
這有點麻煩。
特別是那股汽油味留在嘴裏很難受。
他搗鼓了半天,終於弄好了,上車打火,著了。
他剛要掛擋繼續走,天上一個驚雷炸響了。
他抖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不要緊,他差點給嚇瘋了——那個死嬰就躺在後座上!
他穿著新衣服,綠底紅花。
他的衣服上,稀疏的頭發上,還有眼角、鼻孔、嘴巴、耳朵,都沾滿了泥土,就像剛從土裏刨出的蘿卜。
他的眼睛依然半睜著,好像在看著車頂。
張清兆看著這個從泥土裏爬出來的死嬰,呆愣了幾秒鍾,急忙開車朝火葬場飛奔。
此時,他隻有一個念頭——把這個死嬰燒成灰!
他一邊開車一邊不時看一眼後麵,他擔心那個死嬰從後麵爬起來,把一雙小手慢慢伸過來……
由於他的注意力一直係在後麵,幾次差點撞著人。
終於到了火葬場。
那兩輛麵包車又停在那裏了,不過司機都沒在。
張清兆正要開進大門,看門的老頭卻把他攔住了。
“出租車不許進。”
張清兆說:“我是來送屍體的!”
老頭透過車窗朝後麵瞄了瞄,嚴厲地問:“屍體在哪兒呢?”
張清兆惱怒了:“你打開車門自己看!”
老頭就把車門打開了。
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他俯下身子,在那個死嬰臉上反複看了半天才說:“他是睡著了吧?”
張清兆耐著性子說:“已經死了,昨天就死了!”
老頭半信半疑地又看了看,終於確認了這是一個死嬰,這才關上車門,對張清兆揮了揮手。
張清兆開車徑直來到停屍房。
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半開著。
他下了車,跑進去。
有兩個人站在木桌前,好像一男一女,一個頭上戴著孝,一個腰間紮著孝,白花花的。
郭首義正在給他們登記。牆上的鐵鉤上,掛著郭首義的那件灰色雨衣。
地上躺著一具屍體,蓋著一床花被子,蒙住了臉,兩隻腳卻露在外麵。
郭首義看見了張清兆,他抬手跟他打了個招呼,啞啞地說:“等一下,我一會兒就完。”
他合上本子,起身打開裏間的鐵門,走進去,“哐哐當當”推出一張屍床,指揮那兩個人把地上的死屍抬上去,再推進裏間,停放在一個隔檔裏。
那兩個人離開之後,郭首義指指凳子,對張清兆說:“坐吧。”
張清兆沒有坐——這停屍房裏的所有東西他都不想碰。他朝前走了一步,小聲說:“那個孩子……死了。”
“死了?”郭首義大吃一驚。
“死了。”
“什麼時候?”
“昨天上午。”
“怎麼死的?”
“中風。”
“你……送來了?”
“送來了。”
“在哪兒?”
“在外麵,在我的車裏。”
“你辦手續了嗎?”
“沒有……”
“喲,那可不行!”
張清兆朝外看了看,說:“郭師傅,還辦什麼手續!不過是個剛剛滿月的嬰兒,你幫個忙,送到火化車間悄悄燒掉就完了,加把火的事兒。骨灰我也不要。”
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三百塊錢,放在木桌上。
郭首義把錢拿起來,塞到張清兆手上,嚴肅地說:“你這樣做就外道了。”
張清兆說:“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給火化工人的。”
郭首義說:“我讓你收起來你就收起來,我讓他們幫忙,人情算在我身上。”
說到這兒,他想了想,又說:“不過,現在不行,今天拉來的屍體特別多。明天再燒可以吧?”
“最好今天燒。”
“跟我關係最鐵的那個火化工今天沒上班。”郭首義有些為難。
“那就……等明天吧。”
“來,我們先把孩子抱進來。”
郭首義說完就走了出去。
張清兆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郭首義抱著那個死嬰走進了停屍房。
那個死嬰在高大的郭首義懷裏顯得更加弱小。
郭首義走進昏暗、陰冷的裏間,把死嬰放在一張高高的屍床上,蓋上了一塊白布。白布下鼓起一個小小的包,就像一隻貓。
然後,他把那張屍床推進了一個隔檔裏。
下午,正像收音機裏預報的那樣,小雨變成了中雨,不過是突然變的——本來細細地灑著,一下就變成潑了。
大街上不但沒有行人,連出租車都沒有了。
大家都回家打牌或者喝酒去了。
這倒黴的天!張清兆罵道。
他不想回家。
這些日子,他要盡可能地回避王涓,回避那些鄰居。
他們知道那個嬰兒死了,見了麵肯定要假裝關心地問一問。
他不好回答。
他又把車停在了第二醫院的門口。
那些平時總在這裏等活兒的出租車今天都沒有來。
他蜷縮在車裏,閉著眼,聽急風暴雨敲打車身的聲音。
隱隱地,他聽見傳呼機響了,低頭看了看,是家裏的電話。
肯定是王涓。
王涓是他的老婆,她給他打傳呼,這很正常。
但是,張清兆卻有些警覺。
他把衣服脫下來,頂在頭上,跑進路邊一家小賣店,給王涓回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