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引子(1 / 3)

苗海根的老婆怎麼也想不到,苗海根從一個紙袋裏倒出來的這些金屬零件,能組裝成一把槍。她見她男人拿紙巾細心擦拭每一個零件上的機器油,把它們擦得鋥亮。她知道她男人車工做得好,鉗工做得更好,現在連徒弟的徒弟也有人搶著要。可是,機床廠倒閉後,苗海根情願每天起早送牛奶,也不肯給高薪聘他的人幹技術活,所以有五六年不摸機器了。

苗海根的老婆知道苗海根做啥事都一絲不苟。每天清早四點鍾,就準時站在楊公井路口等奶站來車子,不論刮風下雨都站在路燈旁邊的第二塊彩磚上。苗海根老婆陪苗海根一起送奶時,叫他站到街邊的雨簷下躲躲雨,可他充耳不聞,隻好隨他去。

如今苗海根晚上睡得再晚,也是三點多醒來。他發現早上送奶,能使他合理利用天亮前早早醒來的這段空閑時間,所以樂此不疲。他每天送三百來瓶牛奶,通常五點半送完。回到家裏,再給老婆燒牛奶,叫老婆起來喝牛奶,他自己泡半碗米飯,吃半個鹹鴨蛋,一麵吃一麵看報,看揚子晚報。這幾天他擺弄起這些金屬零件,不時拿遊標卡尺卡一下零件上的某個圓孔內徑,報紙留到下午看或晚上看。老婆問你在做啥,他說不做啥。

一把槍賣多少錢苗海根老婆不知道可苗海根知道。

價錢已經談好了。

今晚六點半交貨。

苗海根對老婆說今晚我出去吃。苗海根老婆問是不是黑豬請你。黑豬嫁女兒苗海根老婆是知道的。她已經替苗海根準備好一份禮錢。前些日子她給賣鞋的拿鉤針鉤了兩百雙彩色絨線拖鞋,今年流行起這種鞋子來。這鞋子一雙一塊半,賣掉一雙苗海根老婆得六毛錢,賣鞋的得九毛錢。因為絨線和鞋底都是賣鞋的給的,自己隻是花點時間一針一線把它鉤出來。再說,苗海根老婆會一麵看電視一麵鉤鞋麵或者緔鞋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算賣鞋的賣不出去不給工錢了,也隻是搭進去一點點時間,這算不了啥。

給黑豬一百塊錢應該說不少了。去年閨女去蘇州上大學黑豬才給五十塊。現在誰掙錢都不容易,還是小來小去的好,不要打腫臉充胖子。

苗海根說:“黑豬嫁女兒要下個月呢。”

苗海根老婆問:“給黑豬一百塊錢行不行?”

苗海根說;“不要你的錢。”

苗海根老婆猜想,苗海根現在替人家做機器零件,是要自己掙一筆外快錢給黑豬送人情。他不會叫老婆去銀行拿閨女的讀書錢去黑豬家吃喜酒。苗海根弄錢比苗海根老婆容易,隻是不肯出去弄。往往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才撂下手裏的報紙,背著手出一趟門,弄幾個子來給家裏救急。更多的時候,苗海根是一麵看報紙,一麵聽鄰居家的畫眉兒叫。那畫眉叫起來像唱歌一樣好聽。他說那鳥叫得好。他老婆叫他去花鳥市場上買一隻來。他說不花錢就能享受到為啥要花錢。他老婆說他懶,又喜歡鳥,又嫌養鳥麻煩。

苗海根老婆拿睡衣下擺擦嘴。現在她不洗碗了。她男人會在她上班的時候把碗洗了,把地拖了,把她的和他自己的衣服都洗掉。女兒不在家,屋裏冷清多了,幸虧苗海根沉默寡言,可他老婆會沒話找話說,不至於家裏一點聲音也沒有。老婆脫了睡衣穿上班衣服時,想起來沒有刷牙,趕緊去廁所間擠牙膏擰水喉給牙杯裏放水。

出了門又跑回來,因為忘了拿車間小姐妹要看的那件全棉短袖衫。那件衣服紅得不得了穿不上身,但非常便宜才十幾塊錢一件。她說隻要不給閨女看到,穿成醜八怪也不怕。拿上衣服拍了拍男人的臉,這時她男人正盯著手裏的那個撞針零件一動不動。

拍他的臉,是叫他別發呆。

到八點半以後,苗海根才開始把桌上的零件一個跟一個拚起來,看一個拚一個,看仔細了才往上拚。他對彈匣裏麵的那個金屬彈簧非常滿意,把一粒粒黃燦燦的子彈壓進去再退出來,一遍一遍地試,屢試不爽。

他知道自己這麼多年沒碰車床但手藝沒丟。桌上的這些手槍零件,是分別在好幾個徒弟那兒車出來的,所以沒人看得出他在做槍。他說他自己來,自己搖車床手把,這就跟會遊泳的不遊泳了可掉到水裏還會遊一樣,苗海根搖手把的動作,照舊比那些天天幹這活的徒弟都嫻熟。

子彈不是自己做的。以前文化大革命搞武鬥的時候,他家的一個鄰居叫他保管一隻鐵皮箱子。後來那個鄰居在一場武鬥中給機槍打死了。待那人死後,苗海根才打開那隻鐵皮箱,發現箱子裏全是手槍子彈。當時才十六歲的苗海根沒有把它交給那些來家裏收繳武器的人民海軍,也沒有把它扔到海裏卸脫私藏武器的幹係,隻是給這個鐵皮箱換了一把鎖,因為原來的那一把給他拿起子撬壞了。他把鑰匙扔到樹林裏,三十餘年後才第二次打開它。這回沒把鎖頭撬壞,因為對他而言,鎖匠的那丁點吃飯本事,隻是雕蟲小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