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十一月,一場小雪過後,天氣初霽,乍寒還暖,關中西府坦蕩的原野泛著一股濕漉漉的氣息;冬小麥受到雪水的滋潤,身子活泛了些,硬錚錚的綠葉在清冽的空氣中靜靜地伸展著身子,仿佛要借著這一場入冬以來稀罕的雨雪返青似的。落光了葉子的樹木默默地戳在天幕下邊,光禿禿的枝椏如同一隻隻揮舞著的手臂,在空中作著傷心的舞蹈,又似乎在憤怒地呼喊著什麼。大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有一輛運載著貨物的蒙有鐵箍的木軲輪車在騾馬的拉動下咯吱咯吱地駛過,身後留下深深的車轍印子,清晰地裸露在陽光下邊仿佛心靈上的創傷。趕車人的鞭子時不時在空中炸響,清脆的聲音在澄澈而又透明的空氣裏傳得很遠很遠。極目望去,千山含黛,雍山籠煙,喬山鎖霧,如夢似幻。整個世界一片明媚敞亮而又虛無縹緲。同清新而又生氣勃勃的原野形成鮮明對照,地處關中西府中央、有著曆史文化名城稱謂的周城縣城,處處卻呈現著一副衰朽破敗、鬱鬱寡歡的景象:低矮、晦黯、歪斜的街房,坑坑窪窪、高低不平的麻石板街路,愚蠢而又呆板的衙門官署。經年氤氳著一股腐朽的潮濕發黴的氣息,晃動著一些麵容模湖的人影,如同一個鬼魅的世界。逢到陰雨天氣,東西綿延一二裏的麻石板街路上,光線暗淡,櫥窗、櫃台裏的貨物模湖不清,仿佛沉浸在水裏一般。隻有當天氣晴朗、明亮的陽光照耀的時候,街路和店鋪才多少顯出幾點亮色。
在周城縣林立的店鋪中間,有一家“恒興德”商號,嵌在東大街南邊仄仄歪歪的店鋪中間,商號掌櫃叫孫士鵬,一個四十五六歲左右的瘦弱設子,臉孔白淨,表情斯文而又倨傲,戴一副淺茶色大砣墨鏡,坐在櫃台後邊,用漠然而又冷冰冰的目光從眼鏡上方打量店鋪外麵的世界。他經營日用百貨、油鹽醬醋、瓷器農具,低矮而又仄逼的店堂裏終年彌漫著一股濃鬱的醬醋昧兒。他娶有兩房太太,大太太住在鄉下老家,二太太住在縣城。隨同孫士鵬住在縣城的還有他的兩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孫士鵬一月半月時間回一趟老家,去看看大太太,料理一下家務。“恒興德”的生意在縣城算是上好的生意,這是因為孫士鵬經營有方,他自稱“周城賈人”,有一套經商秘訣,每天晚上休息時都要寫一篇“周城賈人每日睡前記”。他珍藏著這本睡前記,秘不示人。
這天,孫士鵬沒有到前邊櫃台上去,周城縣幾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前來造訪,他在客廳陪他們打牌、聊天。客房窗明幾淨,雅致大方,中堂貼一幅山水畫,兩邊是一副對聯:幽室能觀世外天,一亭盡覽山中趣。旁邊是架書櫃,書櫃裏堆滿了書。客廳中間是一張紅梨木八仙桌,八仙桌不遠處是一個火盆,火盆中間架幾塊不起焰、不冒煙、燃得紅通通的薪炭,薪炭不時的炸裂著,發出一陣陣琴瑟似的錚錚好聽的聲音。客廳裏溫暖如春。
“孫士鵬,聽說省民政廳給周城另派了一個縣長”。坐在八仙桌上首的縣商會會長風廷璋說,看著手裏的牌,猶豫了一下,喊道:“幺雞!”
“六萬!”孫士鵬沒說什麼。坐在左首的縣參議會參議長侯心齋打了一張牌,說:“聽說這個人是西北侯胡宗南的得意門生,軍事幹部,不久就要來上任呢。”
“縣官讓軍人來當,實行軍事管製呀!”鳳廷璋大聲嚷了起來。
“不管誰當縣長,反正沒有一個不貪不占的,都是狗官、贓官。曆朝曆代都是這樣。”“益中堂”老板門世辛認真地瞅著手裏的牌,臉上的神情有點驚訝。他把剛剛揭下的一張牌:“啪!”地摔到桌子上。“娘的×!要腿來胳膊。七條j”他坐在八仙桌右首的地方。
“碰了!他要是貪贓枉法,殘害百姓,咱們就告他狗日的。”坐在下首的孫士鵬把碰了的三隻七條推倒在桌上,一臉的無所畏懼,抬起頭瞟了一眼他身側坐的周城中學校長常景雲。他正饒有興味地看他們打牌。
“一生憂國心,千古敢言氣。”“益中堂”老板門世辛從牌桌上抬起頭,看著“恒興德”老板孫士鵬,說,“你是縣農會主席,熟悉訴訟法律,又有一腔浩然正氣,有周城眾多名紳支持,就要敢於伸張正義,為民作主……”
“還告狀?”臉孔黑瘦的侯心齋從牌上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孫士鵬,目光裏有一股深深的憂慮。“就是因為告狀,省上才把李甫林縣長調走了,要委派另一名縣長來周城,治治周城縣紳權太重的問題。”他打了一張牌:“紅中。劉寶三十幾個人捏造事實告謊狀,告到蔣委員長跟前,上邊查不出告狀的人,全是假名字假印章。我們具結陳情,力挽李縣長留任,可省上不準,對我們這些邑紳有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