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葉以後,尤其是從萬曆開始,女作家大量湧現,而尤以江南地區為多,江南地區又主要集中於今蘇南、浙北一帶,即太湖文化圈的蘇州、常州、鬆江、嘉興、湖州一帶。從數量上來講,錢謙益《列朝詩集》收女詩人一百二十餘人,其中江蘇四十餘人,浙江二十餘人;朱彝尊《明詩綜》收女詩人七十餘人,其中江、浙各二十餘人。王昶《明詞綜》收女詞人四十九人,其中江蘇二十四人,浙江十一人。僅從數量上看,江、浙占了全部的一半多,乃至大半。而妓女作家和以家族形式出現的女作家,江蘇又明顯多於浙江。
在今江蘇江南一帶的女作家又主要形成兩大類:一是才媛,一是名妓。特點是族出域聚,才媛以蘇州文化家族中所出為多,名妓則以金陵所出為盛。文學創作中則以詩、詞為主要形式。
女作家之所以族出域聚並集中於明末出現,不外乎這樣幾個方麵的原因:
一是思想文化氛圍的相對寬鬆。明後期,由於各種思潮的衝擊,在思想、文化領域出現了相對寬鬆、活躍的局麵。吳中於明代在文化、教育上又居於引領全國的地位,其文化、教育觀念也相對先進、開放一些,這種氛圍自然也鼓勵大批女性掌握文化知識,走向創作,走向文壇,走向藝苑。盡管仍處於邊緣化的地帶,但已由明中期的個別現象,發展成為明末的一種群體效應。
二是地域文化環境的優越性。吳中於明代為文化的最發達地區,文化家族、文化群體遍布,文化人士最為密集,文化活動最為繁盛;吳人重遊,向外向內的文化交流也最為發達;吳人的文化商業氣息也頗為濃鬱,是最早也是最為成熟的經營文化產業的一域,以筆耕硯田養家發家者隨處可見,文化的下移度與文化的普及率大大提高。即使女性仍處於文化邊緣地帶,長期處在這樣一個濃鬱的文化環境中,也必然受其熏陶,耳濡目染,日積月累,其有靈性者,自然乘時而起。
尤其是明末金陵妓女作家群體的成批湧現,成為明代文壇的一道獨特風景。隨著國都的遷移,金陵由國都降為留都,政治氣息大大減弱,而文化氣息大大增強。正因為它有國都的建構,加上有六代繁華的文化積澱,自然發展成為明中後期的文化大都市,成為文化交流、思想爭鳴的最佳場所。而金陵的妓女作家群體,之所以在明末迅速崛起,有兩個最主要的原因:第一,金陵是東林黨、複社活動的中心,東林、複社雖誕生於蘇、常二府,但對外交流活動的窗口是金陵,尤其在後期。他們中的很多名士就與金陵名妓結為秦晉之好,如侯方域與李香君,冒辟疆與董小宛,龔鼎孳與顧媚,等等。第二,金陵在明中後期幾次大的文人社集活動中名妓的參與。《列朝詩集小傳》在“朱承彩”條中說:
萬曆甲辰中秋,開大社於金陵,胥會海內名士張幼於輩,分賦授簡百二十人,秦淮伎女馬湘蘭以下四十餘人,鹹相為緝文墨、理弦歌,修容拂拭,以須宴集,若舉子之望走鎖院焉。承平盛事,白下人至今豔稱之。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第471頁。
社事活動的頻繁,脂粉佳麗與衣冠儒士的密切接觸,使文人與名妓之間形成了長期的乃至固定的文化交往關係,如陳沂授名妓朱鬥兒以詩畫技藝,冒愈昌與鄭妥、馬湘蘭、趙今燕、朱泰玉的詩詞之交,張獻翼與趙今燕,王穉登與馬湘蘭,茅元儀與楊宛、陶楚生,馮夢禎與郝文珠,等等。這樣一種較為普遍的文人名妓間的交往,必然促進妓女作家隊伍的湧現與創作技藝的提高。
三是家族文化教育的發達。入明後,尤其明中葉以後,由於地少人多,賦稅繁重等原因,吳中製舉業發達,家族中科舉蟬聯現象普遍,並形成競爭局麵,由此帶來了對家族文化教育的重視。家族內文化教育的傳承進一步加強,代與代之間,長輩與晚輩之間,兄弟群體之間,形成傳承機製。並重視文化積累,家族藏書、文集刊刻盛行。家族教育亦具有寬容性,女性或直接受父兄指點,或同男性一道接受師教,或者女性也延師授業。而且在父教傳統帶動下,也形成了母教傳統,如吳江沈宜修、張倩倩與三個女兒葉小紈、葉紈紈、葉小鸞之間的創作氛圍的形成,就是典型的母教傳統的體現。這樣,就形成了地域特征上的家族女作家隊伍。
除了以上三個主要原因外,還有兩個主要表現形式:一是男性世界的獎掖。主要表現在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唱酬,這在名媛才妓中都普遍存在著;再就是文集的編輯與刊刻,女性作家隊伍成為文壇顯著現象是文集的紛紛出現,如冒愈昌編鄭妥、馬湘蘭、趙今燕、朱泰玉四位名妓的作品為《秦淮四美人選稿》,汪汝謙刻柳如是的《戊寅草》、《湖上草》、《柳如是尺牘》等集,茅元儀為楊宛刻《鍾山獻集》,葉紹袁編其妻女作品集為《午夢堂集》等,例子不勝枚舉。成就較高、創作較多的女作家大多都有文集。二是在女性作家群體中出現了唱酬之風。不僅是男女之間,而且女性群體內部也進行著相互切磋與交流,如吳江沈、葉二氏才媛間的唱酬活動,徐媛與陸卿子、顧貞立與王朗、王微與楊宛等長期固定唱酬關係的建立,說明她們不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一種自覺的創作行為。沈宜修編輯晚明四十六位女詩人之詩為《伊人思》,見其交遊之廣;《列朝詩集小傳》中說陸卿子:“旬年名重,應酬牽率,凡與閨秀贈答,不問妍醜,必以胡天胡地為詞,不免刻畫無鹽之誚。”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閏集,第750頁。雖是帶著明顯的貶低口吻,但也說明了陸卿子交遊唱和的範圍之大,幾同於男性文士間的交往。
當然,由於封建社會文化上的偏見,肯定會有大量的女作家被湮沒不聞,今天所能見到的這些女作家,是有幸被記載流傳下來的,但也基本肯定是其中的佼佼者。另外,妓女的獨特身份與地位,其籍貫本就難以確定,今隻能以其較固定性的活動地域作為其占籍地來進行論述。
第一節沈宜修與沈、葉二氏才媛
吳江沈、葉二大家族於明末清初世代聯姻,形成連環姻親關係,兩大家族實際構成了一個更大的網狀文化家族。自沈珫之女、沈璟侄女沈宜修嫁葉紹袁起,兩家便姻親不斷。葉紹袁與沈宜修之第三子葉世傛娶沈宜修弟沈自炳之女沈憲英,次女葉小紈嫁沈璟之孫沈永禎,沈永禎與葉小紈之女沈樹榮又嫁葉小紈族侄葉舒胤。這種累世婚姻,將家族間的文化、教育方式打通融合,從而影響到文學創作,形成相近的文學創作模式及創作風格。
沈、葉二氏才媛中創作成就較高的是沈宜修及其三女——葉紈紈、葉小紈、葉小鸞。
一、 沈宜修、葉紈紈、葉小紈、葉小鸞
沈宜修(1590—1635),字宛君,幼擅文翰,好吟詠。“夙具至性,四五歲即過目成誦,瞻對如成人”,“幼無師承,從女輩問字,得一知十,遍通書史。將笄,遂手不釋卷”葉紹袁《午夢堂集》,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7頁。。宛君十六歲嫁同邑葉紹袁,紹袁亦少年俊美,夫妻相得,夫唱婦隨,如瓊枝玉樹,兩相輝映,得吳中人豔稱。
葉紹袁(1589—1648),字仲韶,號天寥道人。天啟五年(1625)進士,官工部主事,不耐吏職,乞歸養。紹袁亦有藻思,工詩賦,然其才並不高於其妻。
沈宜修與葉紹袁生有五子三女一說八男三女,可能活下來的是五男三女。,《列朝詩集小傳》說:
生三女:長曰紈紈,次曰蕙綢,幼曰小鸞。蘭心蕙質,皆天人也。仲韶偃蹇仕宦,跌宕文史。宛君與三女相處題花賦草,鏤月裁雲。中庭之詠,不遜謝家;嬌女之篇,有逾左氏。於是諸姑伯姊,後先娣姒,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棄組紉而工子墨。鬆陵之上,汾湖之濱,閨房之秀代興,彤管之詒交作矣。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閏集,第753頁。
葉紈紈(1610—1632),字昭齊,沈宜修長女。相貌端妍,生三歲即能誦《長恨歌》,十三歲能詩,工書法,長於小楷,風格遒勁,有晉人風致。紈紈十七歲嫁袁儼之子,六年後,三妹小鸞將嫁前五日病卒,剛作催妝詩而訃聞即至,又適在病中,往哭小妹過哀,病轉重。《列朝詩集小傳》中說她“皈心法門,日誦梵莢,精專自課。病亟,抗身危坐,念佛而逝。”與其妹前後隻隔兩月,年僅二十三歲。有《芳雪軒遺稿》,一名《愁言》。
葉小紈(1613—1657),字蕙綢,沈宜修次女。幼端慧,嫁沈宜修之侄諸生沈永禎。為姊妹中壽最長者。才比其姊、妹略遜,詩集為《存餘草》。但小紈有戲劇之才,傷姊、妹之夭折,作《鴛鴦夢》雜劇以寄意,時年僅二十歲,算是中國戲曲史上第一位有作品傳世的女作家。
葉小鸞(1616—1632),字瓊章,一字瑤期,號煮夢子,沈宜修季女。生六月,因家貧乏乳,由舅母沈自徵之妻張倩倩撫養,故自小受其舅母熏陶。《列朝詩集小傳》說:
四歲能誦《楚辭》,十歲,與其母初寒夜坐,母雲:“桂寒清露濕。”即應雲:“楓冷亂紅凋。”鹹喜其敏捷,不知其為夭征也。十二歲,發已覆額,姣好如玉人。工詩,多佳句。十四能奕,十六善琴。能模山水,寫落花飛蝶,皆有韻致。宛君作傳,稱其鬢發素額,修眉玉頰,丹唇皓齒,端鼻媚魘,明眸善睞,無妖豔之態,有脂粉之氣,比梅花覺梅花太瘦,比海棠覺海棠少清,林下之風,閨房之秀,殆兼有之。日臨子敬《洛神賦》或藏真帖一遍,靜坐疏香閣,薰爐茗碗,與琴書為伴而已。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閏集,第755頁。
小鸞於姊妹中才最高,可能造物忌圓,容輝易謝,小鸞許福建左布政使張維魯之子張立平,結果婚前五日病卒,年僅十七歲。小鸞貞靜嫻雅,不事脂粉,專以詩書為務。有集《疏香閣遺稿》,一名《返生香》。
沈宜修連失二才女,神傷心死,幽憂憔悴,又三載而卒,年也隻四十六歲。有《鸝吹集》二卷,又輯錄當時名媛之作為《伊人思》。
痛失嬌妻愛女,葉紹袁亦心灰意冷,加之乙酉國變,更加萬念俱灰,遂棄家為僧,自號粟庵。他將妻女作品編為《午夢堂集》十集,第一種為沈宜修《鸝吹》一集,詩六百三十四首,詞一百九十闋,文七篇;第二種為葉紈紈《愁言》,詩九十八首,詞四十八闋;葉小紈劇《鴛鴦夢》收入,而未收詩,康熙二十五年(1686),其弟葉燮重訂《午夢堂詩鈔》,簡其遺稿,收其詩五十一首;葉小鸞存詩一百一十二首,詞九十闋,曲一支,文三篇。諸女之作品,賴《午夢堂集》而流傳於世。
(一) 沈宜修的創作
沈、葉母女的詩詞,不外乎兩個方麵的內容:一是寫日常高雅的生活享受,寫景、寫人、寫情;一是閨中相思及悼亡之作,充滿濃濃的親情和痛徹神髓的悲傷。相比而言,沈宜修的詩詞成熟,深沉,而諸女之作,略顯稚嫩。
先看沈宜修的一首寫景之作《次季女瓊章韻》:
幾點催花雨,疏疏入畫樓。推簾望遠墅,爛錦盈汀洲。昨夜碧桃樹,凝雲綴不流。朝來庭草色,挹取暗香浮。飛瓊方十五,吹笙未解愁。次第芳菲節,清吟知未休。
遠景、近景、雨後景,連同景中之人,一齊寫來,景是絢爛迷人之景,人是年少活潑之人,而情自然是悠然神往之情。詩情畫意,將置於盛春環境裏的人,塗抹成浪漫而高雅的色調,春無極,樂未央。當然,自然界不光是春,人世間不隻是聚,也有傷秋悲離的時候:
涼夜悠悠露氣清,晴蟲淒切草間鳴。高林一葉人初去,短夢三更感乍生。自恨回波千曲繞,空餘殘月半窗明。文園多病悲秋客,搖落西風萬古情。(《立秋夜感懷》)
此寫夫妻離別之愁,然此愁正如這時令剛剛入秋,還不至於憔悴,不至於瘦損。草間蟲鳴,帶來一絲淒涼;三更夢短,感覺有些寥落。詩人還是重在以精巧的對仗,和諧的用韻,和深婉而不纖細的詩風,去塑造一個淡淡愁絲、濃濃戀情的高雅自我,縱然離愁難熬,也隻能借於這三更後的秋夜,因為白天如鸞似鳳的女兒們依然圍著她,唱著優美動人的歌兒。隻有歌唱的人兒永遠不再歌唱的時候,那不僅是愁,而是痛:
惡風吹斷鬢,寂寞歲窮天。落月照新鬼,傷心送舊年。室連雙晙帳,腸斷一詩篇。臘酒澆難醒,寒花淚紙錢。(《壬申除夜悼二女》)
此詩寫於二女剛剛去世,詩中的一切景色都打上了濃濃的感傷色調,悼亡與送舊齊集心頭。室帳相連,而人已永逝,此是物在人非;送舊有淚,而迎新無歡,此是人在心死。惟有燃燒的紙錢映照著斷鬢老淚的人,守在這新舊交替的時刻。詩人年始四十餘而言“斷鬢”,其情其景,其傷其痛,自不待言。
沈宜修詞僅[浣溪沙]一調即多達三十五首,令詞中以此調寫得最好,取二首:
芳草連天不耐芟,柳絲無力係征帆,垂條空折手纖纖。人去河梁生寂寞,燕歸簾榭自呢喃,可堪對酒濕青衫。
束盡纖羅不禁秋,白蘋風浪幾時休,斷腸明月又如鉤。露濕叢花三徑老,簾移疏影一庭幽,清砧久欲倚重樓。
二令一寫春景,一寫秋景。前一首以芳草、柳絲寫春景,為詞中習見,隻是以女性筆法寫來,更顯柔婉,並引入征帆,將惜春與傷別意象融為一體,這樣便為下片的抒情奠定了基礎。下片的“人去河梁生寂寞,燕歸簾榭自呢喃”,為詞中名句,將前麵的惜春傷別進一步深化,造境高雅,抒情婉深。後一首開頭寫秋意漸深,人不耐寒,又透出悲秋人瘦的內涵,語雋辭雅,以想象中的白蘋風浪寫秋意浩蕩,以如鉤之月引出秋夜,為下片造幽冷之境作鋪墊。下片銜接自然,“露濕叢花三徑老,簾移疏影一庭幽”二句又造高境,將秋夜秋韻秋情寫足,幽雅清瘦的悲秋之人亦隱約其間。兩首小令寫得清婉雋雅。然兩詞的結句本欲拓展詞境,卻並不見高,第一首結句有“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況味,第二首結句又有硬性搬用之嫌。
她的長調詞中亦有佳作,如[霜葉飛]《題君善祝發圖》:
悶懷難表。西風弄、愁人蹤跡顛倒。笑拚華發付淒涼,露泣芙蓉老。夢破柳煙蝴蝶曉,沉吟擲鏡寒雲掃。世事總休休,但借取幽窗月影,夜半留照。憔悴,動處非狂,愁時非醉,畫裏人應知道。繞崖黃葉正紛紛,好共哀猿嘯。落蕊楚江君莫惱,芳洲處處悲秋草。自有閑雲飛,伴鬆月山空,桂叢煙渺。
君善是其兄沈自繼,從詞中所透出的對世事人生的感慨,和下片對山野荒涼景象的描寫來看,很可能是沈自繼看穿世道人生,作祝發圖以明出世之誌。詞開篇即寫“悶懷難表”,是說其兄的痛苦內心難以言表,惟詞人可以洞曉底裏,這個底裏就在“露泣芙蓉老”,“夢破柳煙蝴蝶曉”,和緊接著的“世事總休休”幾句上,繁華已去,往事如煙,時世衰微,國運維艱,眼看事非成敗轉頭空,所以出家之想既非發狂態,亦非說醉語,是深思熟慮的無奈選擇。正因為詞人深深理解兄長的內心,所以,既對他的想法深表同情,又以相伴“鬆月”、“哀猿”的孤寂淒涼為勸,然勸中有慰,畢竟有解脫後的“閑雲”般的輕鬆自在。詞以女性的細膩與敏感,將一種豐富複雜的內心準確地表達出來。風格上,該詞少了柔婉而多了蒼勁,深沉有質感。
古人論女性之文才,每每比之於李清照,沈宜修與之相比,雖在明女性作家中算是上品人物,然才力學識還相去甚遠。於詩,隻可以說能熟練地掌握寫作技巧,運用於寫景言情,顯示出一定功力,究不出閨閣眼界;於詞,情致之柔婉,筆調之清新,有近清照處,然詞境的博大深沉上,尤其是將時世亂離之感巧妙地融於個人身世命運的深刻性上,亦難以道裏計。
(二) 葉紈紈的創作
葉紈紈的才氣高於小紈,略遜於小鸞。葉紈紈的長詩有堆砌之感,短章有佳作,如下麵二首:
一番搖落一番嗟,咫尺天涯夢裏家。莫道秋來不憔悴,滿庭都是斷腸花。(《秋日偶題》)
別酒同傾九日前,誰知此別即千年。疏香閣外黃昏雨,點點苔痕盡黯然。(《哭亡妹瓊章》其二)
兩首小詩寫來自然,沒有女性所特有的描畫之弊。尤其結尾二句,景語情語的運用很到位。第一首的結二句直白,但不失情韻;第二首的結二句含蓄,所構建的意境淒寒深刻。本是出閣喜慶之離,誰料卻成陰陽生死之別,黃昏雨下的點點苔痕,讓人聯想到一抔淨土掩風流的香丘意象,苔痕點點,是香魂,也是詩魂。
紈紈的詞亦以小令為佳,長調忙於鋪展,而乏曲折。亦以[浣溪沙]為長,其入選頻率最高的是下邊一首:
幾日輕寒懶上樓,垂簾低控小銀鉤,東風深鎖一窗幽。晝永半消春寂寞,夢殘獨語思悠悠,近來長自隻知愁。
輕柔婉約,像煞秦觀風味。如無秦作在前,自可令清照刮目;既有秦作在前,總覺描摹太重。選家多為男性,男性選男性之作,最煩依樣畫瓢;男性選女性之作,卻往往以描紅之工為賞,不為奇怪。倒不如下麵一首:
憔悴東風鬢影青,年年春色苦關情,銷魂無奈酒初醒。啼鳥數聲人睡起,催花一霎雨還晴,斷腸時節正清明。
清新嫵媚,極合於一個少女的情懷。“年年春色苦關情”,表現的是一個大家閨秀的多愁善感,是出於靈性和才氣,非關世運和人生;“催花一霎雨還晴”,透出的是未有人生滄桑體驗的少女習性,傷春之愁,正如這季節變幻,時雨時晴,沒有定性,這樣寫來真實、自然、可愛。
(三) 葉小紈的創作
小紈的詩不出眾長,詞有出眾之處,如[浣溪沙]《為侍女隨春作》:
髻薄金釵半囅輕,佯羞微笑隱湘屏,嫩紅染麵太多情。長怨曲闌看鬥鴨,慣嗔南陌聽啼鶯,月明簾下理瑤箏。
沈宜修在同調詞下注道:“侍女隨春,破瓜時善作嬌憨之態,諸女詠之,餘亦戲作。”在這樣一個濃濃的女文人氛圍裏,葉家侍女亦盡方回之婢。此詞是戲寫隨春的嬌憨之態,實則是以其自作多情來為之傳神,故隻能用“戲”筆。紈紈、小紈各二首,小鸞一首,宜修眼饞心熱,亦和了一首。總六首同題同調之作,則以小紈此題最好。其她人沒有把握好“戲”筆這個分寸,既寫其自作多情,又想正麵表現其嬌媚之姿,結果留下了刻畫痕跡。而小紈放開手去寫,語言自然流暢,不作婉飾,人物反鮮活於紙上。
還有一首[臨江仙]《經東園故居》也頗佳:
舊日園林殘夢裏,空庭閑步徘徊。雨幹新綠遍蒼苔。落花驚鳥去,飛絮滾滾來。探得春回春己暮,枝頭累累青梅。年光一瞬最堪哀。浮雲隨逝水,殘照上荒台。
脫去脂粉,沉鬱雄健,於女性詞中,十分難得。尤其“落花驚鳥去,飛絮滾滾來”,“浮雲隨逝水,殘照上荒台”,上下片的兩個結句,意境開闊蒼涼,無限哀思分明已越過一花一鳥,一園一台,上升到一個廣漠的空間,而將國破家亡之痛,感時傷逝之情,作了一個十分精練而又十分有力的概括。
至於小紈的雜劇《鴛鴦夢》,雖見其二十歲少女的才力與膽識,然並未達到行家裏手的純度與火候。劇本全稱為《三仙子吟賞鳳凰台,呂真人點破鴛鴦夢》,三仙子實影附姊妹三人:西王母侍女昭綦成,年二十三,即昭齊紈紈;上元夫人侍女瓊飛雕,年十七,即瓊章小鸞;碧霞元君侍女蕙百芳,年二十,即蕙綢小紈。沈自徵《鴛鴦夢序》說:“迨夫瓊摧昭折,人琴痛深,本蘇子卿‘昔為鴛與鴦’之句。既已感悼在原,而瓊章殞珠,又當於飛之候,故寓言匹鳥,托情夢幻,良可悲哉。”(《午夢堂集》)此劇意不在敘事,而在抒情,所演故事隻是為抒情提供一個道具而已,故在小紈本人,恐亦未打算搬演於舞台,聊為抒寫懷抱而已。
(四) 葉小鸞的創作
小鸞於姊妹中才最高,品最好。說其才高,恐怕主要還是拿她的作品與她的年齡作比而原諒了她的稚嫩,才會有這樣的結論;說她品最好,是說她生於大家,長於深閨,而不事鉛華,有貞靜閑雅的個性。
小鸞為詩奇雋,既無脂粉氣,亦無柔弱氣,如七律一首:
遲遲簾影映清宵,日照池塘凍欲消。公主梅花先傅額,美人楊柳未垂腰。紗窗繡冷留餘線,綺閣香濃繞畫綃。試問待兒芳草色,階前曾長翠雲條?(《早春紅於折梅花至偶成》)
題中“紅於”為小鸞侍兒。梅於枝頭先綻,柳於早春未絲,分別以公主額、美人腰作比,翻出了新意,此寫外景;“紗窗”一聯折回室內,寫梅插入室內瓶中的情景;尾聯以問作結,由梅花探春,寫到詩人自我的急切盼春,景色再轉於外。寫景有次第,抒情有餘韻。詩既清麗又穠豔,但不顯纖弱。
再如悼亡二絕:
雲散遙天鎖碧岑,人間無路月沉沉。可憐寒食梨花夜,依舊春風小院深。(《哭姊》)
十載恩難報,重泉哭不聞。年年春草色,腸斷一孤墳。(《己巳春哭六舅母墓上》)
第二首是哭張倩倩,倩倩雖為舅母,實為養母。十年養育,十年教導,感恩之意,思念之情,化於年年春草,實為孟郊“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含義,寫來辭淺而意深。
小鸞的詞,更見其蘭蕙之質,易安之才。如下列二首:
門掩瑤琴靜,窗消畫卷閑。半庭香霧繞闌幹,一帶淡煙紅樹隔樓看。雲散青天瘦,風來翠袖寒。嫦娥眉又小檀彎,照得滿階花影隻難攀。([南柯子]《秋夜》)
闌幹曲護閑庭小,猶恐春寒峭。隔牆影繞一枝紅,卻是杏花消瘦舊東風。海棠睡去梨花褪,欲語渾難問。隻知婀娜共爭豔,不道有人為伊惜流年。([虞美人]《看花》)
第一首前四句境界依次宕開,運筆也由密到疏,並將景物籠於朦朧含蓄中;後四句一寫雲一寫風一寫月一寫影,由雲、風推出檀弓弦月,境界引向立體空間,由月自然引出月影,而最後一句寫月影又將前麵的景全部攏回。既放得開,又收得攏,手法不凡。後一首惜花傷流年:杏花一枝消瘦於料峭的春寒中,卻隔牆難問;褪色的梨花、睡去的海棠,又不便打攪。開過的和正在開著的花兒,隻將心事深埋,卻不道賞花的人兒正為流年所逝而憐你惜我。花之心人之情無言相通於婉曲的詞之心。兩詞景豔,境清,詞雅,情婉。精巧不見琢痕,細膩不顯纖瘦,確有可造之才,惜其生命太短。
二、 其他沈、葉二氏才媛
沈、葉二氏才媛,從沈宜修輩到小紈與沈永禎女沈樹榮輩,三代出了二十四位女作家,除了沈宜修母女四人外,另外二十位是:沈大榮、張倩倩、李玉照、顧孺人、沈倩君、沈靜專、沈靜筠、沈媛、沈智瑤(沈宜修輩,九人);葉汪繁、沈關關、沈憲英、沈華曼、沈淑女、沈蕙端、周蘭秀(葉小紈輩,七人);沈樹榮、沈友琴、沈禦月、沈菃紉(沈樹榮輩,四人)。
今選其成就較高者簡述之。
張倩倩(1594—1627),名倩,字倩倩,沈宜修姑母之女,沈自徵之妻。沈自徵(1591—1641),字君庸,人稱漁陽先生,諸生。自徵工詩文散曲,所作多悲傷之音;長於戲曲,有雜劇《漁陽三弄》(包括《灞亭秋》、《鞭歌妓》、《簪花髻》)。張倩倩才貌雙全,沈宜修為之作傳說:“倩倩姿性穎慧,風度瀟灑。”沈宜修《表妹張倩倩傳》,葉燮《存餘草述略》,《午夢堂集》附錄。《列朝詩集小傳》中說她:
明眸皓齒,說禮惇詩,皆上流女子也。倩倩歸君庸,生子女,皆不育,遂女宛君之季女瓊章。瓊章夙慧,兒時能誦毛詩、楚辭,倩倩教之也。君庸少年裘馬,揮斥千金,自負縱橫捭闔之才,好遊長安塞外。倩倩美而慧,幽居食貧,抑鬱不堪。年三十四病卒。工詩詞,作即棄去。瓊章記憶其數首。瓊章亡,宛君悼其女,追懷倩倩,為之作傳。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閏集,第757頁。
倩倩個性瀟灑,不以創作為意,“作即棄去”,亦見其風度。無奈夫婿不安於日常爾汝,致令才貌之妻,襟抱難開,亦終不壽永。其詩如《憶宛君》:
故人別後杳沉沉,獨上高樓水國陰。鴻雁不傳書底恨,天山流落到如今。此詩詩題《列朝詩集》為《憶宛君》,《明詩綜》為《憶舊》,第三句“書底恨”亦作“千裏恨”。
詩亦如其人,不倚紅刻翠,詩境不狹窄,大筆揮灑,見瀟灑風度。
詞如[蝶戀花]:
漠漠輕陰籠竹院,細雨無情,淚濕霜花麵。試問寸腸何樣斷?殘紅碎綠西風片。千遍相思才夜半,又聽樓前、叫過傷心雁。不恨天涯人去遠,三生緣薄吹簫伴。
沈宜修於該詞後注曰:“此闋則丙寅寒夜與餘談及君庸,相對泣作也。”倩倩該詞,無絲毫脂粉氣,與男性寫作風格極為類似,語言亦淺俗,不作雕琢。以“殘紅碎綠西風片”寫“腸斷”,悽深幽婉。該詞雖是傷別懷人之作,但風格依然顯得俊爽。作品雖存世不多,但見其功力頗深。
張倩倩先於沈自徵十四年卒,自徵繼娶會稽才女李玉照,亦能詩:
三年空望剡溪船,惆悵兒家宕子緣。卻似蓬山風引去,不教凡質近神仙。(《哭宛君姑葉安人》其一)
詩傷宛君兼傷自我,語言俊麗,境宏意豐。詩前小序稱:“妾生會稽,長於燕中,從夫婿南歸,卜居吳趨。聞大姑文彩風雅,私心向慕。奈夫婿年年漂泊,空訂歸期,竟成虛話,豈非緣慳三生,晤難一麵?不揣鄙薄,聊附挽章。”序中能見其簡短生平。自徵的遊子個性,使得兩才女都不勝空閨之苦,自徵何其有福,又何其寡情!
李玉照詞如[漁歌子]:
秋思縈懷懶賦詩,黃昏深院月來遲。人靜處,漏殘時,一片幽情隻自知。
亦是這種孤寂情懷的寫照。詞直抒胸臆,語言淺易,風格亦為不弱。看出李玉照也有很高的文學修養。
沈氏還有兩位才女——沈憲英、沈華曼。
沈憲英,字惠思,一字蘭支,沈自炳(君晦)女,適葉紹袁第三子世傛。有《惠思遺稿》一卷。沈華曼,字端容,號蘭餘,憲英之妹,諸生丁彤妻。有《端容遺稿》一卷。沈憲英詩如:
樓上春深乳燕來,半簾花影自徘徊。子規聲裏黃昏月,叫斷東風夢不回。(《挽詩》)
詞如:
薰風池館新篁,荼蘼香盡驚梅雨。紈扇初裁,羅衣乍試,又逢重午。萬戶千門,遊人如蟻,爭懸艾虎。看碧蒲縈恨,紅榴沾醉,似續離騷舊譜。惆悵韶華易換,最關心、畫船蕭鼓。當年沉水,今朝競渡,依然荊楚。抉目城邊,捧心台畔,恨垂千古。霎時間,惟有清江一曲,綠蓑漁父。([水龍吟]《胥江競渡》)
這是一首慢詞,能駕馭長篇,且脫去脂粉氣,於描繪節日場麵中,融入吊古情懷,並有一定的現實感,且不管技之高下,這對一個閨中少女來說,已屬不易。沈華曼比沈憲英的才氣稍遜。
第二節徐媛與陸卿子顧貞立與王朗
一、 徐媛與陸卿子
徐媛與陸卿子是吳中一對閨門唱和的密友,二人能詩亦能詞,於當時頗有名氣,被稱為“吳門二大家”,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於“範允臨妻徐氏”條說:“小淑多讀書,好吟詠,與寒山陸卿子唱和。吳中士大夫望風附影,交口而譽之。流傳海內,稱‘吳門二大家。’”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閏集,第751頁。
(一) 徐媛
徐媛(1560—1602),字小淑,法名淨照,吳縣人,徐時泰女,範允臨妻。範允臨(1558—1641),字長倩,鬆江華亭人,居吳縣。萬曆乙未(1595)進士,授南兵部主事,改工部,曆郎中,以按察僉事提學雲南,遷福建布政司參議。有《輸寥館集》。範允臨工書畫,與董其昌齊名,晚築別業於天平山之陽,彈絲吹竹,選伎征歌,又得徐媛佳偶唱和,人們向往為神仙中人。與四方文士交遊,得其片紙,寶於珊瑚。但範氏的文學成就並不高。
範允臨集中有一篇《絡緯吟小引》,從中可了解徐媛的生平及習詩過程:
絡緯者,餘細君徐所作也。細君生而孱,幼而善病,病輒稱劇。顧性頗多慧,剪彩刺繡,不習而能。父母絕憐愛之,不欲苦以書史鉛槧之務,曰:“是笄髽者習,為婦耳,豈欲摻不律,應秀才童子科,搏青紫榮者耶?”少長,間從女師受書,輒以病廢,經年無幾月親筆劄,一片紫硯,幾成石田矣。
笄而從餘,餘為諸生,雖屈首公車,然間以吟詠自喜,細君從旁觀焉,心竊好之,弗能也。迨餘舉賢書,偕計吏上春官,而細君閑居寥寂,無所事事,漫取唐人韻讀之,時一仿效,吚唔短章,遂能成詠。父母見而憐之,輒稱善。乃雅不欲示人,藏之篋笥。餘歸而碎錦滿奚囊矣。餘曰:“何不遂成之?”從此泛濫詩書,上探漢魏六朝,下及唐之初盛,已而直溯三百篇,根源遂逮楚之騷賦。幡然作曰:“詩在是乎?”然又不能竟讀,不數行,頭為岑岑,執卷就臥,思之移時,以有所醒。於書不能記憶,亦不求甚解,而多所悟入,如禪宗之不以漸,以頓也。
顧獨不喜子美,私心向往長吉。曰:“子美雖號稱大家,乃中多俚俗語,初學效之,不免入學究一路;長吉雖鬼才,然怪怪奇奇,語多自創。深求之,上不失漢魏六朝,而淺摹之,下亦不落中晚,豈至庸鄙開宋人門戶耶?吾寧伐山而斧缺,毋牙慧而餖飣。”
故其為詩,多師心獨造,無所沿襲,即一字經人口吻,輒棄去弗用,或時涉生澀,於文理有所疏謬弗顧。間吐一語,雖耳目創驚,而暗諧古調,譬之天籟自鳴,音響成韻;又如田夫裏姥,作勞相和,輒中聲律,豈敢謂擊轅之歌?有應風雅然。範允臨《絡緯吟小引》,《輸寥館集》卷三,《四庫禁毀書叢刊》第一百零一冊,第265頁。
範允臨為徐媛刻其集為《絡緯吟》,書名之由來,據《小引》中引徐媛之語說:“餘性不敏,不能十日織一縑,五日織一素,以佩帨獻茝,及事我姑嫜,而聊效噓風抱素,作絡緯悲吟。”《絡緯吟》竟有十二卷之多,各體詩賦八卷,詞一卷,散曲一卷,文一卷,尺牘一卷。不過各卷篇幅較單薄,盡管如此,也為有明女作家中不多見者。難怪以吳門大家目之。《列朝詩集小傳》中還記載一事:
桐城方夫人評之曰:“偶爾識字,堆積齷齪,信手成篇,天下原無才人,遂從而稱之。始知吳人好名而無學,不獨男子然也。”夫人之訾謷吾吳,亦太甚矣!雖然,亦吳人有以招之。餘向者固心知之,而未敢言也。
古代女性本就不能同男子一樣,接受正規教育和係統知識,故“方夫人”所責,無乃太過;吳人是有好名之風,但不應殃及徐媛,“方夫人”其實不無妒忌之意。
徐媛與陸卿子齊名,但才情稍遜於陸。錢謙益對其詩評價並不高:“小淑之詩,視卿子尤為猥雜。”《明詩綜》選一首,《列朝詩集》選二首:
木落西風萬壑幽,忍將離思為君留。碧雞關外淒涼月,偏照蠻雲夜夜秋。(《別曹娘》)
金屋香吹粉黛香,夜寒高碧見河梁。雙星不向人間照,冷盡梨花白玉床。
脈脈深宮桂殿涼,阿嬌金屋夜飛霜。千金莫買相如賦,白首文君怨已長。(《宮怨》二首)
詩的風格綺麗。第一首“碧雞關”、“蠻雲”二詞的使用,拓深了詩的意境,而顯得勁爽;後二首寫宮怨。然閨中女子既不諳關外風情,亦不曉宮禁生活,隻是靠感悟與想象進行創作,終是隔了一層;不過所抒之情倒是有女性所特有的體驗。
徐媛集中詞隻有四首,但有一首入選率極高的[漁家傲]《步韻詠吳延陵郊居小齋》:
板扉小隱青溪曲,夜月羅浮花覆屋。木籠戛戛搖生穀。莊田熟,桔槔懸向茅簷宿。青山一片芙蓉簇,村泉逸韻飄橫竹。遠浦輕帆低幾幅。濃睡足,笑看小婦雙鬟綠。
範允臨《輸寥館集》卷一[漁家傲]詞題注雲:“辛亥臘月十九日,同陳眉公(繼儒)、楊去奢諸君子飲延陵吳丈新築,次眉公韻。”則知,此詞是範氏夫婦和陳繼儒等人作客他地的唱和之作。陳繼儒的原詞是:
虎丘南去溪流曲,牆頭露出黃茅屋。打掃新場堆新穀。雞犬熟,估船慣伴漁船宿。轉個回廊鬆簇簇,小橋淺瀨粘修竹。好水好山綃一幅。看不足,雪花酒嫩梅花綠。
範允臨的和詞是:
誅茅小築青流曲,連青一片山遮屋。場圃平鋪雞哺穀。新筍熟,江楓漁火寒煙宿。十步回廊花四簇,水橫梅影風敲竹。寫出剡溪藤一幅,生涯足,鬆花數畝荷花綠。
相比之下,徐媛與陳繼儒的最好,範允臨的最差。範氏之作至少有三處硬傷:一是“場圃平鋪雞哺穀”一句,讀來一片“噗噗”聲,平仄不間,糊塗不清;二是“江楓漁火寒煙宿”一句,於境不諧,有生套之嫌;三是“鬆花數畝荷花綠”一句,導致季節錯亂,有硬湊之弊,也有依陳氏末句畫瓢之嫌。
能夠看出,範、徐夫婦既在韻上與陳氏之作相和,又有意在風格上向陳氏的淺俗諧趣靠攏。徐媛之作有俗有雅,清新生動,與陳繼儒的相比,少了諧趣,多了韻致,尤其是“木籠戛戛搖生穀”一句,比其他人的此句寫的要生動得多,“桔槔懸向茅簷宿”一句,也比陳的好,更貼近農家風光。於是,有人說徐媛的比陳繼儒的還要好,其實不見得。陳繼儒詞風格統一,有意使用本色語,盡量不作修飾;而徐媛詞明顯趨雅,嚴格說來,上、下兩片的風格是不統一的,下片明顯走向雅化。“板扉小隱青溪曲,夜月羅浮花覆屋”二句,不如“虎丘南去溪流曲,牆頭露出黃茅屋”二句通俗有逸韻,而且更符合寫景規律。“羅浮花覆屋”亦犯了範允臨的“場圃平鋪雞哺穀”的毛病;“青山一片芙蓉簇,村泉逸韻飄橫竹”二句,也不及“轉個回廊鬆簇簇,小橋淺瀨粘修竹”更妙,風格上的一淺俗、一典雅且不去說,隻陳氏的一個“轉個回廊”的動作描寫,既很自然地開啟了下片寫景的新境界,又將讀者一同拉進創作中。徐氏這二句清麗而美,但給人以泛泛寫景的感覺,不如陳氏二句有鮮明的個性,讀之會有一幅生動的畫麵立即形成於腦海中。徐媛的就難,因為它不具備清晰的輪廓感;徐媛的結句“笑看小婦雙鬟綠”,很多選家說好,其實也不見得,一是太突兀,二是與全詞所描寫的景與境並不協調。不過,徐媛一詞,恰顯示著同題同韻的女性筆法,仍不失為一首佳作。
(二) 陸卿子
陸卿子,長洲工部主事、尚寶少卿陸師道女,太倉趙宦光(字凡夫)妻。生卒不詳,萬曆中期在世。其父陸師道為文徵明最得意弟子,工詩文,擅書畫,詩、畫、小楷、古篆有“四絕”之譽。陸卿子生長於這樣一個環境之中,受其熏陶,亦擅詩書翰墨。
陸卿子還有一個施展才華的幽雅環境,那就是她與丈夫趙宦光辭家偕隱於寒山。夫妻二人既有各自的交遊圈,那是性別的不同;亦有共同的朋友群體,那是趣尚的同一。趙宦光既是一個詩人,更是書法家,尤以篆書聞名,其篆書引入草體,獨創出“草篆”筆法,凡吳越一帶的名園精舍,無不求其書寫匾額。不過從詩歌創作才華講,陸卿子要高於其夫。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於“趙宦光妻陸氏”條中說:
凡夫棄家廬墓,與卿子偕隱寒山,手辟荒穢,疏泉架壑,善自標置,引合勝流,而卿子又工於詞章,翰墨流布一時,名聲籍甚,以為高人逸妻,如靈真伴侶,不可梯接也。凡夫寡學而好著述,師心杜撰,不經師匠。卿子學殖優於凡夫甚遠,少刻《雲臥閣集》,沿襞績,未能陶冶性情。旬年名重,應酬牽率,凡與閨秀贈答,不問妍醜,必以胡天胡地為詞,不免刻畫無鹽之誚,世所傳《考槃》、《玄芝》二集是也。賦誄之作,步趨六朝。嚐為祖母卞夫人作誄,典雅可誦。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閏集,第750頁。
錢謙益一方麵頗為推許陸卿子的才華,另一方麵,對其受“名重”所累,應酬太多,以致於下筆“牽率”,作品良莠不齊提出批評。盡管如此,其才還是要遠高於其夫。《考槃》、《玄芝》是陸卿子的詩集,據朱彝尊《明詩綜》載,她還有《雲臥閣》集。
陸卿子的詩,比徐媛之作確實要高。徐媛詩的綺麗特色,更多地流露出一個女性的創作風貌,而陸卿子的詩,頗有成熟詩人的味道,幾乎看不出是出自女性之手。而且,她善於摹仿古人,頗得其神韻。如《相逢行》:
白馬驕青雲,金鞭拂紅霧。相逢不問名,各自東西路。
簡短五言四句二十個字,卻寫來不凡。詩寫遊俠少年,句句點其個性及其行為特征,粗線條勾勒,卻極為生動傳神。風格上含蓄而又勁健,體短而境不促,有盛唐詩的風味。
再如:
閑居寡世用,性本忘華簪。綠水盈方塘,清風來茂林。弱魴戲漣漪,野鳥鳴好音。日夕時雨來,白雲彌高岑。庭草滌餘滋,原野藹飛霖。開顏散遙念,濁酒聊自斟。(《擬陶》)
重陰翳白日,陽和轉淒薄。霰雪何紛揉,草木盡零落。長風終夜厲,棲鳥將焉托。遊子敝貂裘,居人羨藜藿。所以商山翁,高舉往岩壑。(《擬李白古風》)
擬古人不拘泥於形式,而是傳其神韻,這對一個女詩人來講,實屬不易。尤其《擬陶》一首,頗見功力,用語古樸,風格恬澹,特別是後六句,極像陶淵明的遣辭運筆手法,而所構建的那種清曠簡遠的詩歌意境,不隻是達到了手摹,而是達到了心追的高度。該詩置於陶詩中,遜色不多少。《擬李白古風》以頗具象征意味的詩歌意象,來展布一個淒寒壓抑的氛圍,借以表現高潔之士的傲岸品格,亦能得李白古風之韻。
再看五律《山居即事》:
披榛越宿莽,背郭隱花蹊。月靜妖狐泣,鬆深怪鳥啼。秋山雲照戶,春澗水穿堤。飛作千尋瀑,家家引灌畦。
這是他們夫妻寒山居住環境的真實寫照。朱彝尊《靜誌居詩話》於“趙宦光”條中說:“凡夫饒於財,卜築城西寒山之麓,淘洗泥沙,俾山骨畢露,高下泉流,凡遊於吳者,靡不造廬談燕,廣為樂方。”朱彝尊《靜誌居詩話》卷十九,第566頁。可作為該詩的注腳。詩中語言亦是有意造古、造奇,像“月靜妖狐泣,鬆深怪鳥啼”,就是一種李賀式筆法。後四句寫景準確、凝練、生動、形象,尤其末聯,境界大開,語不修飾而自見高拔,有氣勢,有魄力,利落收結而韻致無限。此詩即使放於整個明詩中,亦是佳作。而且陸卿子擅長古體,工於五言,在女詩人中更不多見。
陸卿子的詞,《明詞綜》、《全明詞》中隻見其兩首,詞的成就並不高於徐媛。如[畫堂春]《春怨》:
晴空煙嫋柳絲微,亂紅風定猶飛。杏花零落燕空歸。門外鴉啼。慵病不禁寬帶諱,愁無那尖眉。香消斜倚畫屏時。此恨誰知。
詞上片傷自然之春的將逝,下片傷人生之春的不再,兩相寫來,相互比照。上片寫景是為了下片寫人,寫景是襯托,寫人才是主題,故寫花落是虛,虛則實之;寫愁恨是實,實則虛之,頗具匠心。
二、 顧貞立與王朗
顧貞立與王朗是無錫的一對閨中唱和密友。不同的是,徐媛與陸卿子主要以詩歌形式交流,顧貞立與王朗則主要以詞的形式唱和;還有一個不同是,徐媛與陸卿子都是夫妻同趣、琴瑟和鳴,故其詩中多是才調的展示;而顧貞立與王朗各自孤家寡人、形單影隻,故其詞中多是愁苦之言的述說。
(一) 顧貞立
顧貞立,原名文婉,字碧汾,自號避秦人,無錫人,適同邑侯晉。約生天啟初,卒康熙前期。工詩詞,常與王朗唱和。有《棲香閣詞》二卷,存詞近一百七十闋。顧貞立生平資料稀少,從其詞中讀出她似乎同王朗一樣,也是一個寡居之人。
顧貞立的詞,無脂粉氣,亦不求細致麗密,而是風格疏朗灑脫。雖詞中多愁苦之言,但自有一種瀟灑曠達襟度。讀其詞,不淒迷,不纖瘦,不矯情。如[南鄉子]:
何必問生涯,消受簾前繞砌花。應是天公費裁剪,秋紗。碧綠芭蕉映著他。春事縱繁華,花到秋深均轉加。擎露海棠嬌欲語,欹斜。欲乞名師畫著他。
雖寫的是淒涼之景,抒的也是淒涼之情,但詞人用俏皮、活潑的筆墨寫出,看出她洞明世事、樂觀積極的人生態度,此為女性詞中所少見。特別是上下兩片兩個末句的運用,將前麵常寫之景,常抒之情,並常用之法,一下子帶活了,平常之中反顯得不平常。
再如下兩首:
西風吹淚灑寒林,鄉夢杳難尋。半床月影,一聲歸雁,幾處疏砧。可憐何事音塵絕,怊悵鬲年心。泬寥風景,淒涼滋味,分付孤斟。([眼兒眉]《簡王夫人仲英》)
九十春光半己殘,詩興闌珊,酒興闌珊。鏡中憔悴不堪看,羞畫眉彎,懶畫眉彎。澀雨慳風特地酸,不許春閑,不許人閑。年年愁病苦相關,花也長歎,人也長歎。([一剪梅])
上一首是寫給王朗的,下一首是對人生已過半的總結。疏朗是顧貞立詞的一大特色,她不像一般女性的詞那樣,抓住某一景象或某一種心緒,作細節的處理和細密的刻畫,即不用工筆,而多作寫意式,而且亦不作語言上的雕琢,基本用本色語,故詞境不窄,格調不弱。這兩首詞作就頗有這個特點。特別是[一剪梅]一首,在詞體規定的複遝句式上出巧:花歎人人歎花是因為春不閑,春不閑導致人不閑,人不閑是因愁不堪,愁不堪才導致眉懶於畫也羞於畫,進而酒興也無詩興也無。半老徐娘的春愁托以詩酒的高雅、眉彎的風韻出之,這愁雖不堪,卻也因此有了情趣美,妙而巧!他喜歡用巧,但不巧於細節,而是巧於整體,而用巧又是為了產生一種特殊的情趣美。如[天仙子]《十影三首》其二:
梅花界斷闌幹影,斜陽移過殘機影。牽蘿補屋障輕寒,寒枝影,琅玕影,驚飛不定棲鴉影。推不出月穿窗影,遮不住風搖燈影。薄遊人世耐淒涼,貧無影,愁無影,繁華夢去難留影。
很顯然,詞人對北宋詞人張先的“三影”非常感興趣,有意摹仿其作而圖個淋漓盡致,連填三首[天仙子],每首韻腳全部用“影”,多達十個,故稱之“十影”。這是較好的一首。雖連用十“影”,但不堆砌。上片將景物納入斜陽暮色來寫,既以梅花領起,則所有景物之“影”皆冬景;下片時間推移至夜,則寫“月影”、“燈影”,很自然地引出夜深淒涼時候的“貧影”、“愁影”,最後拓展到洞徹人生的“夢影”,由實到虛,意象清冷空靈。而且下片中“推不出月穿窗影,遮不住風搖燈影”二句,由傳統句式的四、三停頓式,變成了三、四式,唱來不知若何,估計詞人亦不知[天仙子]如何唱,但案頭讀來,將上片越來越快的節奏,打了個回旋,形成特殊的節奏美,而又是用在下片的寫愁中,頗為巧妙。此詞巧而不顯浮滑,仍不失為一首佳作。
(二) 王朗
王朗,字仲英,金壇著名豔體詩人王彥泓之女,嫁到無錫,為無錫秦鬆齡之繼母。秦鬆齡是清順治乙未進士,官至左春坊左諭德,善詩文。王朗年二十餘寡居守節,故自號孱提道人,又號無生子,崇禎間在世。她素承家訓,聰慧善吟詠,兼工繪事,為沒骨花鳥,於前人規格外,自辟畦徑。工詩,尤長於小詞。常與無錫女詞人顧貞立唱和,生平撰著極多,國變後多遺失。有《古香亭詞》,今則隻存數首。
王朗詞恰與顧貞立詞形成兩種不同的風格,王朗詞細而密,婉而柔,刻畫到骨,剔抉到髓。其[浪淘沙]《閨情》三首為:
疏雨滴青簾,花壓重簷。繡幃人倦思懨懨。昨夜春寒眠不足,莫卷湘簾。羅袖護摻摻,怕拂香奩。獸爐香倩侍兒添。為甚雙蛾長翠鎖,自也憎嫌。
幾日病淹煎,昨夜遲眠。強移心緒鏡台前。雙鬢淡煙低髻滑,也自生憐。不貼翠花鈿,懶易衣鮮。碧油衫子褪紅邊。為怯遊人如蟻擁,故揀陰天。
斜倚鏡台前,長歎無言。菱花蝕彩個人蔫。分付侍兒收拾去,莫拭紅綿。滿砌小榆錢,難買春還。若為留住豔陽天。人去更兼春去也,煩惱無邊。
三首小詞寫的是典型的女性生活:無心梳妝,無心打扮;湘簾不卷,舊衣不換;銅鏡不拭,爐香不添;榆錢落階,春去不還;遊春怕人,入戶心酸;自怨自憐,自憎自嫌。所有這一切的背後,透出的是快樂無緣的淒涼,寡居無依的孤單,年華不再的感喟,人生曆練的無言。
才思之藻妍,刻畫之精工,抒情之幽曲,風格之淒婉,為女性所獨具。“才致如許,真所謂卻扇一顧,傾城無色矣。”徐釚《詞苑叢談》,卷五。
第三節柳如是及秦淮名妓
柳如是堪稱“絕代詩人,絕代佳人”。(徐懋語)其為人,“道廣性峻風塵稀”(王國維語);其為詩:“脫盡紅閨脂粉氣。”(林雲鳳語)她最終帶著“地老天荒未了情”(秦瀛語),含恨而去,而身後依然是“如君論定稀”。(龔鼎孳語)
一、 大節從容問女流——柳如是的生平
(一) 柳如是的身世
柳如是(1618—1664),原名楊愛,字影憐。本浙江嘉興人,自幼即被賣於吳江盛澤妓院。後改姓柳,名隱,又名是,字如是,一字蘼蕪;又以佛典《金剛經》中有“如是我聞”之語,而號我聞居士;與錢謙益結合後,又稱河東君。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中考證出本叫楊朝,字朝雲。還有人推論說她本姓柳,賣入盛澤楊姓妓院,故改姓楊。關於柳如是籍貫,一直在嘉興與吳江間持疑不定,吳江人沈虯《河東君傳》中說:“河東君所從來,餘獨悉之。”並言張溥訪楊愛於盛澤妓院並攜至垂虹橋時,“餘於舟中見之,聽其音,禾中人也”。禾中,即嘉禾,亦即嘉興,則柳如是應是出生於嘉興,嘉興與吳江毗壤,故自小被賣於吳江盛澤妓院。沈虯《河東君傳》存於葛昌楣《蘼蕪紀聞》卷上,今收於穀輝之輯《柳如是詩文集》附錄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20頁)。又周采泉《柳如是雜論?柳如是童年之推測》,稱柳如是本就姓柳,證出於錢謙益《晦日鴛湖舟中作》詩,中有“河東論氏族”語,此見劉燕遠《柳如是詩詞評注?柳如是年譜》中(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79頁)。其他名號,不下於二十多個。
據沈虯《河東君傳》、鈕琇《河東君》載,柳如是“美豐姿,性獧慧。知書善詩律,分題步韻,頃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沈虯《河東君傳》、鈕琇《河東君》皆見於穀輝之輯《柳如是詩文集》附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20頁。該書附錄中有關柳如是資料,是目前最全的。以下所引,隻注明第一出處。。她的這些技藝,最初是得於妓院名妓的傳授和在周道登家的熏陶。崇禎五年(1632),十四歲的柳如是被返鄉宰相周道登買於勾欄,索為妾。據錢肇鼇《質直談耳?柳如是軼事》載:
如是幼養於吳江周氏,為寵姬。年最稚,明慧無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藝,以是為群妾所忌。獨周母以其善於趨承,愛憐之。然性縱蕩不羈,尋與周仆通,為群妾所覺,譖於主人,欲殺之。以周母故,得鬻為倡。其家姓楊,乃以柳為姓,自呼“如是”。
此段記載,沒有旁證,其可靠性難說。然學者們在引用此段資料時,常隱去與仆人通而差點招致殺身的記載,這種為柳氏諱的態度,亦不可取。柳如是在盛澤歸家妓院的鴇母,是當時的名妓徐佛,徐佛琴棋丹青文墨皆通,柳亦深得其指授。後與名士交往,自然文思大進。
(二) 柳如是的放誕
柳如是風流放誕,不拘小節,而又好自標置。把她純然美化成一個命運的抗爭者形象是不合實際的,她的個性中也含有風塵生涯中人格扭曲的成分,表現的是一種頹然自放。據《柳如是軼事》載,被周家再賣入妓院後,柳如是“扁舟一葉,放浪湖山間,與高才名輩相遊處”。當然,既有名士,也有俗子。對揮金俗士,柳如是對付的手法也頗俗:“知金已用盡,乃剪發一縷,付之雲:‘以此償金可也。’”她與雲間陳子龍等三才子交厚,有徐階後代徐三公子者,慕其色而揮金相奉,柳卻騙其金“以供三君子遊賞之費。如此者累月,三君子意不安,勸如是稍假顏色償夙願”。宋徵輿初與如是相會時,“如是約泊舟白龍潭相會。轅文(徵輿)早赴約,如是未起,令人傳語曰:‘宋郎且勿登舟,郎果有情者,當躍入水俟之。’宋即赴水。時天寒,如是急令篙師持之,挾入床上,擁懷中煦嫗之,由是情好意密。”柳如是好奇裝異服,喜扮成男性,夏完淳《續幸存錄》載,柳如是曾與阮大铖一同視察軍隊:“阮圓海誓師江上,衣素蟒,圍碧玉,見者叱為梨園裝束。錢謙益家妓為妻者柳隱,冠插雉羽,戎服騎入國門,如演明妃出塞狀。大禮大兵,皆倡優俳戲之場,欲國之不亡,安可得哉?”夏完淳不免帶有偏見。然柳如是的這些放誕行為,盡管有傲視世俗的性質,但不免低俗。
(三) 柳如是與文士的交遊
性格的放誕,多是柳如是的外在表現,在其內部,她是識大體、持大節的。她與“高才名輩”的交遊,多帶有積極主動的性質,尤其與複社文人的交往,既仰慕其才華,又看重他們的正直氣節,這是她性格的主導方麵。崇禎五年十一月,柳如是與名妓王微等到鬆江陳繼儒晚香堂,為陳繼儒慶七十五大壽,結識了雲間名士陳子龍、宋徵輿、李待問等人,與他們密切來往,並發展至與陳子龍相戀同居。崇禎七年,柳如是第一次遊嘉定,與嘉定四先生唐時升、婁堅、程嘉燧、李流芳相識,作長夜談,詩酒唱和。崇禎九年春,與複社領袖張溥相識。鈕琇《河東君》載:
丙子春,婁東張西銘(溥)以庶常在假,過吳江,泊垂虹亭下,易小舟訪之。佛他適。其弟子楊愛,色美於徐,綺談雅什,亦複過之。西銘一見傾意,攜至垂虹,繾綣而別。愛於是心喜自負,謂:“我生不辰,墮茲埃壒,然非良耦,不以委身。今三吳之間,簪纓雲集,膏梁紈袴,形同木偶,而帖括咿唔,倖竊科第者,皆傖父耳。唯博學好古,曠代逸才,我乃從之。所謂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無憾。”
可見張溥對她的影響很大。在與錢謙益結合之前,還與杭州名士汪汝謙來往密切,汪為其刻詩集,此在柳如是二十一歲至二十四歲間。對她影響最大的自然是陳子龍與錢謙益。
(四) 柳如是與陳子龍
崇禎五年,經宋徵輿介紹,柳如是結識陳子龍。陳有“雲間繡虎”之譽,柳如是對他的高才大德仰慕之至,主動追求。但直到崇禎八年,柳如是與宋徵輿的愛情受挫後,柳寫《男洛神賦》獻給陳子龍,稱他是男洛神,二人才有了實質性的進展,發展至同居。然而,鈕琇的《河東君》、雪苑懷圃居士的《河東君畫輯序》中都言柳屢屢向陳示意要嫁他,而陳嚴正不可近,可能是為這位民族英雄諱飾的緣故。二人同居的時間很短暫,到該年夏,陳子龍的家室幹預,柳如是被迫離開了二人同居的南園。期間二人迭相唱和,寫下了不少纏綿詩篇。陳曾為柳的詩集寫序。柳如是曾在《別賦》中寫道:“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誌之固貞。”陳子龍《擬別賦》中亦道:“苟兩心之不移,雖萬裏而如貫。又何必共衾幬以展歡,當河梁而長歎!”然二人終未能共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