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春天,沂蒙山區搞機構改革實行社改鄉。釣魚台鄉新任鄉長肖英覺得文件傳達了,大夥兒都知道了,工作該怎麼幹還怎麼幹,到時隻是換換牌子就是了,而且別的地方也都在改,就沒拿著當回事兒。不想換牌子的那天一大早,肖英一上班就見鄉政府的門口被釣魚台當莊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且鑼鼓齊備,鞭炮待點,連她大姑子姐劉玉貞也來了。她問劉玉貞:“你們這是幹嘛呀大姐?”
劉玉貞說:“不是說今天換牌子呀?”
“是哪,換牌子怎麼了?”
“大夥兒是想來慶祝慶祝,你當鄉長了,莊上的人還能不給你助助威長長臉啊?當初你媽在這裏當鄉長的時候,大夥兒也是來慶祝了的。”
肖英就有點小感動,同時也覺得有點小題大作,你這麼親戚裏道地一慶祝,就讓人家覺得我這個鄉長是給咱自己當的似的。但劉玉貞一臉莊重,肖英就不好把這層意思說出口來。肖英也知道釣魚台人看重禮儀喜歡熱鬧,找個引子就熱鬧一番,心也是好心,慶祝慶祝就慶祝慶祝。當她把“沂北縣釣魚台鄉政府”的牌子在掌聲鑼鼓聲鞭炮聲中掛到原公社大院兒門口的時候,她就注意到在場的五十歲上下以及這個年齡以上的釣魚台人,都眼淚汪汪的了,過後她就理解,鄉政府的牌子連同掛牌子的人,使他們想起她媽媽曹文慧當鄉長的時期,想起劉玉貞辦識字班的時期,想起當年拿著結婚證書幸福而羞澀地從掛著這塊牌子的門口進去或出來的情景,想起拿著戶口本兒來這裏填上一個新的小成員的情景……肖英讓這氣氛感染得也有點激動了。
這種場合自然就少不了劉乃厚、韓富裕、劉玉華他們。劉乃厚說:“還是叫鄉長好聽,一樣的官兒,叫那個主任社長的總覺得不如鄉長大一樣。”
韓富裕說:“那當然,看把玉貞大姑激動的,眼淚都下來了,就跟她自己當了鄉長樣的!”
劉玉華說:“她要不是目光短淺,縣長也早當上了,關鍵是這個農民意識啊,半截兒革命派呢!”
這時候,劉玉貞就從衣襟底下的兜兒裏掏出兩盒煙卷兒悄悄塞給肖英,示意她散給大夥兒,囑咐她:“劉日慶大叔也來了,你過去跟他打個招呼!”
肖英就跟新媳婦似的一邊散著煙一邊過去跟劉日慶打招呼:“大叔來了?”
劉日慶說:“這麼大的事兒還能不來,玉霄咋沒回來?”
“他不知道,我沒告訴他!”
“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不告訴他?”
肖英笑笑:“這算什麼大事兒?”
劉日慶就說:“你這話我不願意聽,當鄉長了還能不是大事兒?那年我去北京開勞模會的時候到你家串門兒,你才這麼點兒呢!如今連鄉長也當上了。就是那回你媽領著我去逛動物園,有個狗熊給我打敬禮,咱尋思雖然當上了勞模,可也不能驕傲自滿,就給它還了個禮,咱一還禮不要緊,那狗熊還要過來和我握手呢,好家夥……”劉日慶上了年紀,特別能囉囉兒,肖英要是還聽他囉囉兒,那就半天下不來,她也知道他下邊要說什麼,無非是要提醒你注意個謙虛性什麼的。她剛要脫身離開,劉乃厚過來了。劉乃厚猴猴著個臉說是:“小嬸子,你跟俺姥娘當鄉長的時候一模一樣哩!”說著問劉日慶:“是吧,大爺爺?”劉乃厚五十多了,仍然長著個孩子臉,臉上帶著謙恭和討好的表情。肖英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他叫小嬸子叫得很不自在。
劉日慶說:“那還用說!以後在公眾場合不要管肖英叫小嬸子,講禮貌也不注意個分寸性兒,年紀也不小了。”
劉乃厚說:“當莊當院的叫鄉長怪生分不是?”
劉日慶就說:“公家的職務還管你生分不生分?該怎麼叫就怎麼叫!”
孩子們在爭搶著落在地上的未響過的鞭炮,鑼鼓還在敲著。劉乃厚轉悠轉悠突然就來了一嗓子:“別敲了,都別敲了,劉乃武!說你呢!不讓你敲嘛還敲!也別說話了,下邊兒請鄉長講話!”
肖英一下子愣了。她一點兒準備也沒有,根本沒打算講什麼話,而且要講話也不需要他來主持。但大家都不吭聲了,等著她講,她臉憋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是:“都忙、忙去吧!天怪早,小、小麥也該澆了。”
人們就陸續散去了。
肖英怎麼也不明白劉乃厚當時為什麼要來那麼一嗓子。事後她跟劉玉貞說起這事兒:“這個乃厚是幹嘛呀?弄得別人怪尷尬的,以後在公眾場合他要三不知地就這麼來一下,我還有法兒工作嗎?”
劉玉貞說:“這個私孩子是顯能呢!他從年輕就特別願意主持個會什麼的,沒他的事兒他也在旁邊還囉囉兒,人越多他越顯能!”
之後,劉玉貞見著劉乃厚的時候說了他一頓,劉乃厚就說:“您別生氣大姑,我當時忘了,我尋思是咱自己莊上開會哩!”
肖英在她媽還沒結婚的時候,就讓她媽把將來可能有的她許配給了村長劉玉貞的弟弟。當時曹文慧與劉玉貞說的是玩笑話兒,不想後來就成了真的。
由土改工作隊長改任鄉長的曹文慧,幾年來一直住在劉玉貞家裏。兩人領著釣魚台的人們鬧土改、搞支前、辦識字班,結成了親姐妹般的友誼。
戰爭把沂蒙山的姑娘留大了。戰爭一結束,全國一解放,那些支前的參戰當中的一部分回來的時候,釣魚台及附近的村裏一下出現了一個談對象和結婚的高潮,幾乎家家都在辦喜事。釣魚台鄉政府結婚登記證的存根一天能積好幾本。這東西很容易傳染的。曹文慧自己也有點沉不住氣了。這天她買了一瓶酒回來,一進門就說:“給我殺隻雞!”
玉貞問她:“來客了?”
“沒有,咱自己喝、自己吃!”
“是你的生日?”
“讓你殺你殺就是了,什麼生日不生日?我當鄉長的喝點灑吃隻雞還要等到過生日?”
“當了鄉長開始驕傲自滿了呢!”
“讓你殺隻雞你疼得慌了?你不殺我走了!”
玉貞見她有點認真,就乖乖地殺雞去了。
曹文慧根本不會喝酒,喝著喝著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很狂,笑過之後又嗚嗚地哭了,哭得很傷心,一邊哭還一邊罵:“操你個娘的肖一雄啊,你個沒良心的東西啊,你活著不來個信死了不通個知,純粹坑你姑奶奶我呀!”
玉貞第一次看見大鄉長披頭散發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瘋瘋癲的樣子,第一次聽她這麼沂蒙山味兒的罵人,這便知道了她的許多事情。
曹文慧是蘇北人,是金陵大學水利係的肄業生。一九四五年,她聽說沂蒙山區解放了,就和她的同學肖一雄通過地下黨來沂蒙山參加了八路軍。之後他上了前線,她則留下來做了地方工作。再往後肖一雄就參加誌願軍抗美援朝去了。
“嘩——”曹文慧吐酒了。“哇——”劉玉貞那三歲的弟弟嚇哭了。曹文慧就老娘們兒似地抱著他也哭了:“我的個兒呀……”
曹文慧年齡大了些,特別喜歡孩子。她給玉貞的弟弟起名叫“如肖”劉玉貞不同意,勉強叫成了“劉玉霄”。曹文慧晚上經常讓玉霄跟她作伴兒。有天晚上,她突然醒了,醒來之後發現她的乳頭兒正在小霄嘴裏咂著,另一隻則在他的手裏抓住。她意識到醒來的原因,朝小霄屁股上打了一下。他“哇哇”地哭起來沒完,她又趕忙把乳頭兒塞到他的嘴裏了,她點著他的額頭:“你這個小壞蛋,小冤家呀!”
曹文慧有時候故思亂想,說話大大咧咧,她跟玉貞說:
“讓小霄給我當兒子吧!”
劉玉貞說:“那怎麼行,我就這麼一個弟弟,給你當女婿嘛還差不多!”
“行,隻要我以後有女兒!”
再過兩年,肖一雄從抗美援朝戰場上回來了,他來釣魚台找曹文慧。兩人見麵百感交集,哭著叫著地抱到了一起。突然,他把她放開了,他看見她的床上睡著個男孩兒,他的嗓音陡地變了:“這是誰的孩子?”
她有意急急他:“我的!”
他的臉色變得嚇人:“你的?”
“不是我的是誰的?這麼多年也不來個信,誰知道你是死是活?”
肖一雄氣急敗壞地就要走,劉玉貞一下進來了。她在門外已經站了一會兒了。她聽文慧越說越不象話,就說是:“你是肖大哥吧?文慧姐是嚇唬你哩,那是俺弟弟!”
曹文慧笑得直不起腰來:“我就是要急急這個×養的!”
肖一雄嘿嘿了兩聲,就拿糖給玉貞和小霄吃。
肖一雄個子很高,背有點駝。他和曹文慧村裏村外地散步的時候,戴著一種風鏡樣式的墨鏡,他那個墨鏡就讓劉乃厚很崇拜。劉乃厚說:“這個麼兒是千裏眼吧?打個槍放個炮了什麼的,那就格外準!”
曹文慧給肖一雄介紹:“這就是那個十四歲就當村長的劉乃厚,老革命啦。”
劉乃厚說:“主要是在曹鄉長的領導下,做點具體的地方工作。”
曹文慧說:“嘿,還怪會說話呢!”
肖一雄就把那個墨鏡給了他:“送給你吧!”
劉乃厚受寵若驚:“軍事物資也能送人?”但還是接著了。
劉玉貞在自己家的院子裏紮了席棚,裝飾了紅綢子,掛上了毛主席像。曹文慧和肖一雄就由劉日慶書記主持著,舉行了個簡單的婚禮。當然就向毛主席像鞠了躬,還夫妻對拜什麼的。他兩個鞠躬的時候,劉乃厚在旁邊兒搶著咋呼:“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下邊請覺支部書記劉日慶同誌講話!”劉日慶讓他囉囉兒得有點惱,但也不好發作,就說是:“這是個革命化的婚禮定、定了,以後再有結婚的,就按這個章程來,新社會講究個新風、風尚嘛,啊,但也不能胡囉囉兒,要注意個禮貌性!”
酒席也是請了的。劉玉貞讓韓富裕殺了兩隻羊,大鍋那麼一煮,大夥兒連吃加喝的就都臉上紅撲撲的。劉玉貞忙裏忙外地張羅,跟家長似的。當肖曹二位從她家出來,入了鄉政府大院兒的洞房的時候,劉玉貞就掉了眼淚。
肖一雄在釣魚台呆了五天,臨走要把曹文慧帶走,曹文慧不幹,說是:“跟你幹啥去?當隨軍家屬?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就不是工作了?想得你娘的倒美!”
肖一雄嘿嘿著:“你變粗野了!”
“你不粗野,頭天見麵還沒登記你他娘的就……”
“你小點聲!你這個大嗓門兒是什麼時候學的?”
肖一雄走了之後,留給釣魚台人突出的印象是:文文皺皺,很講衛生。他每天早晨都要到緊挨著釣魚台的那條小河去刷牙洗臉,脖子上搭著印了“最可愛的人”的那種白毛巾,還做伸展運動什麼的。他看手表的姿勢也很文雅,一隻手翻開另一隻手的袖口,戴手表的那隻手就做著女演員們經常做的那種蓮花狀。釣魚台那個神神道道的何大能耐就說:“這種人一看就是隻能生女孩兒的人,生不出男孩兒。”
曹文慧廿八歲結婚,婚結得晚了些,愛的方式有點變型。雖說她沒跟他去,但他們都瘋狂地補償著久別時的感情,貪婪地享受著愛情的樂趣。還真是讓何大能耐說準了,兩人穿梭地你來我往,結果在他們婚後的五年中,曹文慧接連生了三個女孩兒,第一個即是肖英。
這時候的曹文慧,有著一種少婦的美。她漂漂亮亮,風風火火,操著地道的沂蒙山方言,既能吃苦,也能說粗話,威信就很高。人們把她當作知識分子勞動化的典範,以她為標準衡量其他的和後來的幹部,稍微不如她,就說是:“這樣的人給曹文慧提鞋也不夠格”。後來當肖一雄調到北京某軍事學院幹教務長的時候,曹文慧也調去了。她在一個國家機關的業務部門就沿著副處長、處長、副局長、局長的台階熬了上去。
劉玉貞說“劉乃厚這個私孩子愛顯能,從年輕就特別願意主持個會什麼的,沒他的事兒他在旁邊兒也胡囉囉兒”,是一點兒也不假的。肖英第一次來釣魚台的時候就曾領教過。
一九六六年冬天,肖英和另外三個要好的同學來沂蒙山串聯,在釣魚台住了幾天。劉乃厚當時在大隊當保管員,肖英她們進村的時候他正在大隊部門口蹲著,一見著她們就說:“同、同誌們辛苦了,屋裏歇會兒,抽袋煙!”
肖英就掏出一封髒兮兮的介紹信給他:“這兒是釣魚台吧?”
劉乃厚說:“是釣魚台不假!”他接過介紹信看了看,是“希沿途各地免費予以解決食宿為盼”的,就將她們讓進大隊辦公室,讓她們燙腳洗臉,他自己就忙著提壺涮碗,爾後打發小孩兒去叫支書劉日慶,透著經常接待公家人兒的一種熟悉和幹練。
劉乃厚忙這忙那的時候問那幾個女學生:“當前的形勢是怎麼個精神?”
一個稍大點兒的女學生說:“當然是大好了,不是小好!”
“牛鬼蛇神橫掃得差不多了吧?”
“還不能這麼說!”
“你們要踏上千萬隻腳,別讓咱國家變修了。”
肖英就問他:“您是十四歲就當村長的劉乃厚吧?”
劉乃厚一聽挺驚訝:“是啊,你怎麼知道?”
肖英笑了笑:“大名鼎鼎還能不知道?你一說話我就知道!我還知道勞動模範劉玉貞,支部書記劉日慶哩,他們現在都怎麼樣了?”
“都挺好!玉貞大姑出嫁了又搬回來了,日慶書記一會兒就來,哎,你是怎麼知道的?麵好熟啊,跟在哪裏見過樣的。”
肖英說:“您別胡亂猜,我是來到縣裏之後聽說的!”
劉乃厚就說:“知道我的人挺多不假,玉貞大姑去省裏開勞模會作報告的時候也提到過我,主要是跟敵人作鬥爭能講究個靈活性兒。”
肖英說:“趕明兒給我們講講!”
劉乃厚說:“也沒啥好講的,武裝鬥爭很複雜嗯,那時候日慶書記不在家,我在莊上主,主持工作……”正說著,劉日慶來了,互相作過介紹後,劉乃厚就知道那個知道他是誰的女孩子叫肖英,其餘四位的名字也都是兩個字,衛東、繼紅的怪好聽。她們是學習紅軍兩萬五,長征路上不怕苦,專程來老區參觀學習的,會唱沂蒙山區好地方的歌,當然,當然也被毛主席接見過。劉日慶一聽毛主席接見過就肅然起敬了,說是“好家夥,那可是不簡單,縣長也不一定讓毛主席接見過,晚上開個社員大會吧,一是對小將們表示熱烈之歡迎,二是請他們傳達幸福之情景,讓大夥兒都幸福幸福!”
那幾個女學生都說“不要開不要開”,可還是開了。劉乃厚就過了一次主持會議的癮。人到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咳嗽一聲說是:“別說話了,都別說了,韓富裕!不讓你說嘛你還說,年紀也不小了,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再共同背誦‘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一、二!”
大夥兒背誦完,劉日慶就致歡迎辭,他說是:“紅衛兵小將們不遠千裏從北京來咱沂蒙山做革命的宣傳隊、播種機、宣、宣言書,大夥兒說這是什麼精神?”
大夥兒就七嘴八舌,這個說:“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唄!”那個說:“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唄!”劉乃厚就說:“我看是純粹的精神定了,‘免費予以解決食宿為盼’還能不純粹?”
劉日慶說:“純粹是好精神不假,精神這麼好,大夥兒說鼓舞不鼓舞啊?”
大夥兒喊著“鼓舞”,就都鼓起了掌。
劉日慶接著說:“毛主席還接見過她們呢!縣長也不一定讓毛主席接見過,下邊就請肖英同誌具體傳達毛主席接見的盛、盛況!”
肖英傳達得很簡單,她學著沂蒙山方言說是:“毛主席接見過我們不假,可不是單獨接見的,毛主席一次接見好幾十萬呢,接見一次天安門廣場上光讓人踩掉的鞋就能拉好幾卡車!”
大夥兒就嘖嘖連聲:“好家夥,好幾卡車,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嗯!”
肖英說:“我們這次來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群眾中經風雨見世麵的,小時候,我就非常向往沂蒙山,這次借串聯的機會就一塊兒來看看!下麵我就唱一下《沂蒙山小調》,看唱得準不準,有沒有沂蒙山味兒!”說著就唱起來了: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
她這麼唱著的功夫,大夥兒起初還鴉雀無聲,一會兒就嚓嚓咕咕:“真好聽,跟廣播上樣的哩!”
“看人家這閨女長的,怎麼長得來!”
“哎,這閨女好麵熟啊,好象在哪裏見過!”
劉乃厚悄聲說:“她一來就認出我是劉乃厚呢,還知道勞動模範劉玉貞,支部書記劉日慶!”
“我看象早些年在咱這裏的那個工作同誌曹文慧哩,說不定這個肖英就是她的閨女,她男的姓什麼來著?”
“嗯,是怪象不假,越看越象!”
肖英唱完,大夥兒一下爆起了熱烈的掌聲,之後她們又合唱了《北京有個金太陽》的歌,跳了《金瓶似的小山》的舞,同樣受到了熱烈歡迎。
肖英她們在釣魚台住了兩天。劉乃厚領著她們把釣魚台村裏村外的轉了個遍,他當然就不失時機地結合地形地物介紹一番他當年機智靈活開展武裝鬥爭的事跡。他那點事跡細心的讀者肯定都還記得,無非是偷了日本鬼子的罐頭卻誤認為是炸彈,扔到村內的井裏了,害得村民到村外挑水達三年之久。後來還是土改工作隊長曹文慧讓人下井打撈出來,消除了大夥兒的誤解。他領著那幾個女學生還專門兒看了那口井:“看看,就是這口井,有一定的文物性對吧?”
肖英問他:“聽說你當年當村長的時候什麼人都接待?不管是鬼子漢奸來到就有吃飯?”
他說是:“那當然,你不招待,把他惹火了他血洗你一下子那就不合算!三岔店不就讓他燒得夠嗆?三光?搞地方鬥爭可不能跟部隊樣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打完了就開拔,要講究個靈活性嗯。”
有個叫繼紅的學生說:“你確實是很有靈活性不假!”
劉乃厚就說:“既要有靈活性,還要有堅定性,咱雖然什麼人都接待,可心是向著共產黨的。”
看釣魚台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的時候,女學生們有點失望,說是:“到處光禿禿的,連棵樹也沒有,就這麼個‘風吹草低見牛羊’啊?”
劉乃厚就為拿不出更好的風景給他們看而有點過意不去,說是:“那隻是一種理,理想,我們一定要好好抓革命促生產,封山造林綠化荒山!”
劉乃厚還領著那幾個學生到他家看了看。他家五個孩子,一色的男孩,其中一個還是兔唇兒。衣服是統統沒有扣兒,有的敞著懷,有的就用根草繩子紮著。她們進去的時候,劉乃厚讓那個兔唇兒“滾出去!沒看見來人了嗎?沒有禮貌性!”那個兔唇兒也不客氣,罵一聲“操你個娘的,來人你就讓我滾出去,就跟我不是這家的人樣的!”就出去了。
肖英問劉乃厚:“幹嘛不趁著孩子小,去醫院做個小手術,把那個兔唇兒給補上?”
劉乃厚說:“還要押金什麼的,怪麻,麻煩,再說孩子多了,你不能個個都保質保量,總得出個把殘品什麼的。”
肖英又問:“你幹嘛不把孩子們的衣服釘上扣兒呢?”
他就說:“那都是冬天穿的棉襖表兒,縫了扣子做棉襖的時候還得往下拆,怪費事!”
他家的院子很大,屋子很小,裏麵黑咕隆咚。待過一會兒適應了屋裏的光線的時候,女學生們都注意到屋裏就一張床,一條滾成了蠶的油漬麻花的棉被,肖英就問他:“你一家七口晚上怎麼睡啊?”
劉乃厚就說:“我是長年在大隊部值班,大點兒的孩子到人家借宿,具體哪個去哪家我還不太了解哩!”
一隻瘦瘦的小癩皮狗趴在門口好奇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劉乃厚踢了它一腳,它不好意思地哼嚶著走了。劉乃厚就讓那兒個女學生在這裏多住幾天,趕明兒把這隻狗殺了給她們吃,“天冷了不是?天一冷吃了狗肉可補身子呢!”
女學生們都說:“你千萬不要殺,我們都不吃狗肉!”
不想當天晚上,那個叫繼紅的就拉起了肚子。劉乃厚聽說之後嚇壞了,趕忙把劉日慶給叫來了,一個勁兒地說是:“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劉日慶問他:“許是吃的什麼東西不衛、衛生?”
劉乃厚說:“就是吃了點羊肉,又吃了幾個柿子!”
劉日慶說:“那還不拉肚子?”這就讓乃厚去拿藥,又讓老婆炒麥皮,爾後將發燙的麥皮包起來,敷到繼紅的肚子上。
劉乃厚在女學生們的門口蹲了一夜。趕到天明,繼紅不拉了,眼窩兒卻好象陷下去不少。劉乃厚到底把那隻小癩皮狗給殺了煮了,讓繼紅補肚子。
那個繼紅吃了狗肉補了肚子,認為劉乃厚有問題。她這麼考慮:“這個人熱情得實在有點過分,心裏有鬼似的,他若沒有問題能對咱這麼熱情嗎?不認不識的?”
肖英讓她氣哭了,說是:“難道人家對咱不理不睬就沒有問題了?你了解沂蒙山人嗎?”
繼紅說:“我看他那一年村長就當得有問題,整個一個維持會長三開人物!”
肖英說:“他當時才十四歲有什麼問題?就算有問題也不用你管,你如果胡說八道給我們下不來台,你趁早滾蛋!”
正這麼吵著,劉乃厚來了。他向她們請教農村文化大革命怎麼搞的問題,說是:“到處都轟轟烈烈,就咱這裏死氣沉沉,還是個事兒來,搞不好就讓社會主義甩個十萬八千裏!”
那個繼紅就說:“關鍵是釣魚台階級鬥爭的蓋子還沒揭開呀!”
劉乃厚很感興趣:“你說怎麼揭?”
繼紅說是:“十六條規定得很明確,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當然要圍繞著這個重點揭了!”
劉乃厚說:“這麼說是要揭劉日慶嘍?操,他連什麼是資本主義道路都不知道,他怎麼走?”
繼紅說:“就算是資本主義道路他不走,階級陣線的問題就清楚了?”
劉乃厚說:“那還能不清楚?”
繼紅還很耐心,循循善誘:“我們到你家去的時候,發現你家的房子漏雨是不是?”
劉乃厚說:“是有點漏不假,你看得還怪仔細哩!”
繼紅說:“你提一桶水從地富反壞家的屋脊上倒下來,看看他們家的房子漏不漏,若是都漏,自然沒話好說,若是他們家的房子不漏貧下中農的漏,那就是階級陣線不清。”
劉乃厚尋思尋思有道理,提起一桶水就往地富反壞家倒去了。倒得那幾家雞飛狗跳,莊上的人也都莫名其妙。
劉乃厚揀著有代表性的倒了那麼幾家回到大隊部,就聽那幾個女學生正在吵架,他一走近,她們不吵了。他問肖英:“怎麼了?”
肖英餘怒未消地說是:“沒什麼!”
劉乃厚打著哈哈說是:“操,還都漏哩,隻是漏的程度不同罷了。”
繼紅臉紅紅的就再也沒吭聲。
那幾個女學生吵架後的第二天,四個人分了兩幫,繼紅跟另一個女學生走了,肖英帶著一個住到劉玉貞家去了。釣魚台的人始才確定這個肖英還真是曹文慧的女兒。
若幹年後,肖英有一次跟劉玉貞的弟弟劉玉霄談起這事兒,說是:“這個沂蒙山啊,真是塊讓人負疚的土地,你隻要跟它一沾邊兒,就忘不掉它,就永遠覺得對不起它。”
再過幾年,時興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時候,肖英就來釣魚台下鄉了。她在下鄉期間將劉乃厚那個兔唇兒的兒子領到北京做了手術,給補好了。以後那個兔唇兒就保鏢似的整天圍著肖英轉。肖英去打水,他給她擰轆轆;肖英去看電影,他提前給她占座位;肖英當民辦教師,他在班上維持秩序。他補好了兔唇兒才上學,個子不矮豎插著,有哪個孩子惹肖英生了氣,他嗷地就來上一嗓子:“操你個娘的,想挨揍咋的?”他不召即來,來之能戰,有時候就讓肖英很尷尬。後來她跟劉玉霄結婚的時候,那個兔唇兒竟然趁人多混亂之際,踢了劉玉霄一腳,很盡責的。
肖英在婆家門子上當鄉長,麻煩無窮。釣魚台人仿佛誰都跟她有點直接或間接的親戚,這個叫嫂子,那個叫嬸子,還有叫奶奶的。煤不好買,托她買煤,優良品種不好換,托她換種子;連看病也要她先給醫生打個招呼。還有許多托劉玉貞求她辦什麼事兒的,劉玉貞也大包大攬:“行,我給他妗子說一聲。”
肖英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她知道她這鄉長是怎麼當上的。她在整個下鄉期間,比起她那些去北大荒去大西北的同學來幾乎一點苦沒吃,一點罪沒受。她當民辦教師,莊上的人還覺得屈了她,一有指標就推薦她上了省委黨校。她畢業回來,先是當了幾天公社團委書記,機構一改革,一講究文憑,講究女同誌占一定比例,這個鄉長就連她自己也想不到的當上了。她象欠了釣魚台人永遠無法還清的宿債,拚著命地忙這忙那,東跑西顛。這裏聯係煤,那裏換種子,操著故意向沂蒙山味兒靠攏的普通話,啦著地道的莊戶呱兒:“我說狗剩家的呀,你這個絕育手術還得做來,不做不沾弦啊。”
而莊上的人誰都告誡肖英,千萬別忘了你大姐呀!是她把玉霄拉扯大的呀。曹文慧也不止一次地這麼說。劉玉貞呢,也喜歡在肖英麵前講她當年撫養弟弟的功勞:“你不知道咱們爹媽去世的時候他才多大點兒呀!別人他還不找,白黑的就拽著我,我背他背得手指頭上都磨出了繭子。”她這麼嘮叨的時候,她丈夫徐福就在鎮邊兒“嗯、嗯”著,就象他當時在場似的,肖英越發覺得欠了她什麼,盡力替丈夫報答她。徐福說,他莊上的徐彥別看在外邊兒當公安局長,每年都回來給他嫂子做生日呢!長嫂比母嘛,嗯。肖英就也給劉玉貞做生日。劉玉貞說,誰誰誰家的孩子當了農民合同工呢,肖英就走後門兒給她的孩子去聯係……
肖英對丈夫小時候的事就比劉玉霄自己還清楚。
還在曹文慧發酒瘋的那次不久,文慧就問玉貞:“哎,你幹嘛還不找主兒?”
“等弟弟稍大點兒的時候,跟你一塊兒!”
“傻妮子,跟我一塊兒幹什麼?有合適的趕快找一個,你要照顧小霄,不會在本村找?”
“本村都是莊親,我的輩份又高,沒合適的!”
“那就在外村找一個,把他招贅到釣魚台來就是了。”
其實玉貞父母在世的時候,早給她定了一門兒娃娃親,她沒敢告訴給曹文慧,怕她笑話自己覺悟低沒水平。她是這樣想的,娃娃親有點封建不假,但那是父母給定下的。父母在世可以耍耍小脾氣不囉囉兒了,父母去世了就不能不囉囉兒。後來初級社會合並成高級社的時候,她就辭去社長的職務,跟那個娃娃親的對象結了婚,嫁到離釣魚台八裏地的一個小山莊去了。待她那個額頭上永遠貼著狗皮膏藥永遠不是這裏疼就是那裏癢的婆婆去世之後,她就將家又搬回了釣魚台。
在這之前和之後,劉玉貞有許多脫產轉幹的機會,就在曹文慧調走的時候,她還動員玉貞接替她的職務來著,但都被玉貞拒絕了,理由還是她弟弟:既不能把弟弟留在家裏,也不能帶著弟弟東跑西顛,隻能她自己在家裏。
劉王貞的丈夫徐福也當過兵,性子很慢,很有禮貌,很會過日子。劉玉貞還沒搬回釣魚台的時候,玉霄曾去過那個小山莊一次。徐家是個大家族,徐福提到的那個徐彥是他本家的一個哥哥,他當時在部隊當營長,回來辦老婆隨軍,他那七、八個兄弟包括徐福在內就在一起研究怎麼跟徐彥要錢怎麼分他那些搬不走的東西。最後整得徐彥從他舅子那裏借了路費走了。臨走兩口子大哭一場,發恨再也不回來了。肖英有一次跟玉霄說起徐福說的徐彥每年都回來給他嫂子做生日的話,玉霄就笑了笑沒吭聲。
徐福跟玉貞來到釣魚台,本事施展不開。釣魚台的人先前對他們的老社長是何等敬重,如今見她嫁給了這麼個委委瑣瑣的人就覺得有點小失望。隊上分東西,村裏開會,就隻點劉玉貞的名而不點他。他肯定就覺得壓抑,整天沉默寡言。玉霄放學之後要跟夥伴兒們一塊兒去拾柴火,他不讓去,玉貞說:“他願意去就讓他去唄!”他就說:“這可是你讓他去的呀!”
玉霄的性格開始孤癖起來。從前姐姐沒出嫁的時候自由自在,現在在自己的家裏卻還要時時小心著,覺得很別扭。他偷偷掉了好幾回眼淚。有一回掉眼淚的時候讓玉貞看見了,玉貞就抱著他一起哭,完了,她對玉霄說是:“好好上學啊,要不……”
這話她經常說,玉霄從小就記得很牢。他不知道姐姐的潛台詞是什麼,猜不出“要不”就會怎麼樣。但卻使他感到了某種壓力,他學習很刻苦,成績很好。
往後她有了孩子,留起了發子,穿著帶大襟兒的褂子,盤著腿兒吱吜吱吜地紡線穗子,眼裏終年布滿了血絲,她後背的脖領處經常濕漉漉的,幹了的時候就好象撒了一層鹽粒子。
她拚命讓玉霄上學,她自己的孩子卻沒有一個能上得了學。她的孩子一個個的都挺懂事。玉霄上初中的時候,每當星期天回家,玉貞總要給他做點好吃的,隻做一點兒,剛夠他一個人吃。孩子們在旁邊兒眼巴巴地望著,玉霄讓他們一塊兒吃,他的大外甥說:“你吃吧,舅,你在外邊兒上學怪累!”孩子剛八歲,說話跟大人樣的,他的鼻子就有點酸。有一回八歲的外甥去河裏捉了幾條小魚,拿回來要給他舅吃,回來見玉霄上學走了,孩子哭了。
玉貞孩子生得挺多。當玉霄高中畢業因為趕上“文革”沒能考大學而去北京當了兵的時候,她的第六個孩子也降生了。
玉霄離家之前,玉貞給了他一隻生了鏽的口琴和一個幾年前的舊信封,說是:“小時候,你可記得咱這兒有個女鄉長,姓曹?”
“隱隱約約的好象有點印象!”
“這個口琴就是她留給你的,信封是肖英上回來串聯回去之後寫來的,不知道她家搬沒搬,正好你也到北京當兵,抽空兒去打聽打聽,你小時候她對你特別好,別忘了人家!”完了就哭了:“這些年你受委屈了,沒照顧好你!”
玉霄也哭了:“是我拖累你了。”
肖英後來告訴劉玉霄,她第一次來釣魚台串聯的時候,玉貞大姐就給她灌了不少關於他的事了。她還知道玉霄這名字由“如肖”演繹而來,是她母親給起的呢!所以當劉玉霄和肖英在北京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都覺得彼此早就熟悉了似的,湧起了一種青梅竹馬般的感情。
一切都按著曹文慧和劉玉貞當初的約定在悄悄地進展。雖說兩個年輕人都還蒙在鼓裏,卻又進展得那麼自然,那麼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