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拐過彎,沿著那條狹窄的樓道穿過去,就到了老幹部巷了。日複一日,隻要王凡生活在這個城市裏,或者說隻要她待在家裏,她就必定要每天到這條巷子裏來一趟。起先,巷子叫“為民巷”,後來被叫作“老幹部巷”,還是轄區派出所的那幫人叫出來的。當然,也不無道理,因為巷子裏大多住的都是老幹部,是那些已經退休,或者退居二線的老幹部。王凡來這裏,當然不是衝老幹部來的,而是因為這條巷子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菜市場了。當初菜農看上這裏,除了因為這裏閑散的人比較多以外,還因為他們認為,老幹部收入高,消費水平也就會自然高起來。
在這條不足50米長的小巷子裏,王凡可以待一個上午,可以折幾個來回。雖然她算不上什麼老幹部,但她畢竟是科班出身,也不是沒在辦公室裏待過,那點兒小氣派還是有的。再說了,居住在這條小巷子裏的老幹部裏,有幾個是有“派”的?人一老,閑得沒什麼事,不邋遢起來都算是好的。這樣一來,王凡在這條巷子裏,便被人們當作老幹部了。老幹部王凡走在這條巷子裏,一步一款,都顯得非常得體。雖然有時候她也同小商小販為幾個小錢打幾個回合,但她仍然能夠表現得不溫不火,就如同山裏做買賣的老回回人,把手往對方的袖筒裏一伸,兩隻手就在裏麵捏搗起來,臉麵上絲毫也不顯山露水,不一會兒,買賣就做成了。時間長了,王凡的臉麵就在市場裏熟悉了,小商販們管她叫“大姐”,真老幹部都管她叫“小王”。不過,這些真老幹部們還發現,這個被他們稱作為小王的女人,不知是由於拘謹,還是因為過於自傲,總之是比較難處,是一個合不來的人。當然,持這種看法的人裏,也不乏那些想入非非或心術不正的男老幹部。對於王凡來說,卻沒有他們想的那麼多。相反,她倒是有些自卑在心裏,生怕別人認出她是個假老幹部來。與他們這種若隱若現的接觸,倒使她更覺得心安理得。至於那些別有用心的男老幹部,她根本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裏。不是她心高,而是他們簡直就是一些活脫脫的糟老頭。糟老頭誰沒有,她家裏就放著一個。
從市場上回來以後,閑不下來的王凡又開始忙碌起家務來。她有一個習慣,吃完飯以後,特別是吃完晚飯以後,並不像有些人那樣急著去收拾碗筷,又是洗又是涮的。她喜歡“飯後一支煙,賽過活神仙”的小日子。雖然抽煙不多,但卻極為講究。比如煙灰缸,她是托朋友從香港買來的,據說是日本貨。抽煙的時候,她就一手托著煙灰缸,一手夾著煙,不急不忙,不緊不慢,拿著的時候多,抽起來的時候少。她家裏的糟老頭就說,她這不是抽煙,是浪費煙。不過,所有認識她的人都說,王凡是那種很有“韻味”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就像一件真正的藝術品,才最值得把玩呢。諸如此類的話不是沒有傳到王凡的耳朵裏,隻是她聽了以後,就更加去刻意了。幸虧她沒有接觸到“作秀”這個詞,否則,她一定會傷心起來的。能夠傳到王凡耳朵裏的話,自然也就能夠傳到老李那裏。老李是王凡的老頭子,是一個真正坐辦公室的人,而且是一個人坐著一間辦公室。每當老李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往往一笑了之。時間久了,說得多了,也不見他有什麼表示,別人就認為真正作秀的倒不是王凡,而是他老李了。
王凡往往把洗碗類同於洗衣服,洗衣服是在洗衣機裏已經裝不下的時候再開始洗,洗碗也一樣,是在洗碗盆裏已經裝不下的時候再開始洗。她的觀點是,人不能老被家務糾纏著,一個人活在世上要幹的事實在太多了。但是她做起家務來是非常仔細的,洗衣服或洗碗,她往往能幹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洗碗她不用洗潔精,用去汙粉,那種含有微顆粒的東西。因為她還沒有講究到要戴乳膠手套,時間長了,那雙手便幹裂得如同久旱無雨的黃土地。她也無所謂,洗衣服或洗碗照舊是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就是這樣一個似乎非常嚴謹的人,卻在吃飯上婆婆媽媽,一點兒也不講究。好像在菜市場一上午的工夫,與吃飯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這一天上午就是這樣。從菜市場回來以後她就開始洗碗,等她幹完這些以後,自己也已經累得動彈不得了,便斜倚在沙發上,把電視開著,帶看不看地,不知不覺間,就昏然睡去了。像很多個過去了的日子一樣,老李,也就是李大宦,王凡家的糟老頭,下班回家之後,看到這樣的景況,也就心知肚明了,二話不說,徑直下了廚房。李大宦倒是有一手好手藝,燒的幾樣菜也有點講究,雖然上不了大台麵,家裏麵招待親朋好友也還是上得了台的。日子過得久了,老李就把鍛煉身體放在了廚房。反正在辦公室坐得久了,活動一下筋骨也不無好處。再說了,他不求王凡對他有什麼照料,隻要她不讓他煩心也就謝天謝地了。
老李今天做了兩樣菜,一個蒜泥茄子,一個苦瓜炒肉絲。他把熱氣騰騰的飯菜端到了餐桌上,見老婆已經睡沉了,便到臥室拿了毯子,輕輕蓋到老婆身上,然後再把餐廳的門關嚴了,悄悄拿出一支煙來,燃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所以說是悄悄地,是因為王凡早已經對他有了家規,限定他在家裏抽煙不得超過兩支。她說,在外麵你愛怎麼樣怎麼樣,在家裏不行。她還說,你什麼時候見我不住氣地抽煙了?她像他的老上級一樣,表情嚴肅,神態莊重。也不是不對,在家裏他就是把她稱作“領導”的。既然是領導,就應該服從。吸著煙的老李,腦子裏一片空白。他倒是想想一些什麼的,但是死活理不出個頭來,從這裏開始想起或者從那裏開始想起,他都覺得不合適。就這樣,一根煙已經消耗到頭了。他把煙頭捏在手裏,輕輕穿過客廳,扔到了衛生間的馬桶裏。又回到客廳的時候,他立住看了一會兒斜倚在沙發上的王凡。應該說,此種睡姿的王凡,對於老李來講,還是頗有一些姿色的。像任何一個男人一樣,老李多少還是有一些衝動的。但是更多的是一種滿足。有一種滿足感的老李,心情非常好地回到了餐廳,胃口也大開,呼呼地吃了起來。
吃完了飯的老李,本想也到臥室裏小憩片刻,但因為下午有一個會上要發言,多少也應該準備一下。另外,他還有一個不好的毛病,睡覺愛打呼嚕,王凡對此是很反感的。於是,老李便索性出了門,向單位走去。就在他出門沒多長時間,王凡被電視裏的一個治療胃痛的廣告吵醒了。這時候,她感覺胃也確實有一點兒空了。她喊了幾聲“老李”,卻並不見老李答應,便滿屋子裏開始找。在餐廳裏,她看到了老李吃剩下的飯,剩下的兩樣菜,老李把它們都折到了一個盤子裏,並用一塊幹淨的紗布覆蓋在上麵。她知道老李回來過了,因為老李一般情況下是不會不回來的,即便是有什麼重要活動而不能回來,也會在事前給她打來電話的。顯然,他今天是吃了飯以後又出去了。問題是,出去幹什麼老李並沒有給她交代,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給她留下一張字條。還有,大中午的,飯也吃過了,又出去幹什麼呢?又能幹什麼呢?王凡有點兒心慌,更有點兒上火。她急匆匆地喝了一大口水,把略顯淩亂的頭發理了理,帶了門便出去了。
說起來李大宦也是那種非常本分的人,首先他是一個不愛顯山露水的人,窮也好富也好,快活也好煩惱也好,他都讓你難以感覺出來。比如單位裏雖然沒有給他配手機,他自己也沒有手機,但每月依然給他發著45元的手機費。這讓單位裏的一些人感到不快,發著手機費的人說這種一刀切的辦法已經落後於市場經濟了,沒有發到手機費的人,也說老李過於保守,或者吝嗇。老李也全然不顧。好在他並沒有多少大事,也沒有發生過屎到肛門而非他不行的事。因此,照財務處的人說,他配不配手機是他自己的事,發不發手機費則是應不應該給人家這個待遇的問題了。時間長了,那些有手機的人反倒羨慕起老李來。有人就說,老李多好,沒有手機,不但花不上錢,還反而能賺回來錢。更重要的是,單位裏有什麼破屁事也找不到自己的頭上。也有人就接話茬,說,都什麼年代了,有總比沒有要好。那位又說了,好什麼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無非就是工作上的事,再不就是吃吃飯打打牌,有幾樣是正經的。
這個李大宦雖然不是什麼大官,但也管著三五個人,讓人感到滑稽的是,他自己沒有手機,反倒愛給別人打手機。當然,這個別人也隻能是他手下的那幾個人。碰到這種情況的時候,他手下的那幾個人也不是好惹的,要麼是置之不理,要麼是海闊天空地瞎吹。有一次,辦公室裏的小齊上班時間約了幾個朋友到外麵打牌,屋漏偏遇連陰雨,接連不斷的事情都涉及他,老李不得不撥打他的手機。起先,小齊說自己在廳裏麵辦點兒事,很快就會回去;等了一根煙的工夫,仍不見小齊的影子,老李就又重撥他的手機,好半天不見他接電話,後來終於接了,說他剛剛到了蘭州,家裏出了急事,還煞有介事地說他會連夜趕了回去。老李立刻勃然大怒,說從廳裏到蘭州要600千米路,你是怎麼在幾十分鍾的時間裏就跑了過去的?對方啞然,接著便很乖順地說,我5分鍾就到了。後來小齊對別人說,他那天牌忒背,已經輸了他一頭的疙瘩,前麵說了些啥他全忘記了。
沒有手機的李大宦讓王凡失去了一條聯絡渠道,為此他們不是沒有探討過。李大宦的意見是,既然聯係他對於王凡已成為如此重要的事情,那麼買個手機也是必要的,並且有兩點對於他來講是必須要堅持的:一個是要買就買新的,不買二手貨,不貪圖便宜;二是要買就買名牌,要經久耐用,這輩子恐怕也就這一次了。王凡對此倒沒有什麼太大的異議,她的意思是,買一個手機固然是好,你李大宦就是在天涯海角也不愁找不到你。問題是,我找你倒是方便了,別人找你不是也方便了?同理,你李大宦找起別人來不是也方便了?當然,對於王凡而言,這個“別人”不是誰誰誰,沒有名也沒有姓,但有一個通稱——女人。
正如眾所周知的那樣,他們探討的結果,就是李大宦至今還沒有手機。那天中午王凡出了門還想,若李大宦有一個手機,也就不用她這樣忙乎了,就那樣斜躺在沙發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也就把他找到了。
王凡沒走幾步就碰到了正往家裏走的李大宦,她問他幹什麼去。老李說回家呀。
王凡立刻正色道:“我問你剛才幹什麼去了?”
老李看王凡臉子掛了起來,知道她又生氣了,慌忙堆出笑容來,說:“我回到家看你已經睡了,就沒有好打攪你,做了飯看你還在睡,就自己吃了……”
王凡見老李囉裏囉唆,沒有一句話說到正點子上,而且三番五次地提到她睡覺,好像她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覺,不由得怒火中燒,伸出手一把揪住了老李的脖領,歇斯底裏般地說道:“我問你剛才幹什麼去了!”
老李急忙環顧四周,幸好沒有什麼人,這讓他的心裏有了一些安慰,他仍然心平氣和地對王凡說:“沒事的沒事的,咱們回家裏再說好不好?”
“不好!”其實老李知道,王凡的回答一定是否定的,但是無論哪一次,他都沒有放棄這樣的努力。也許是因為早已經知道了答案,老李反倒笑了起來——對王凡而言,這無疑是雪上加霜。她號啕大哭了起來,並順手扯了一下老李的衣領。老李還算不錯的西裝,立刻狼狽不堪。王凡並沒有由此住手,她鋒利的左手已經抓住了老李的背頭,一旦老李再有什麼動靜,他頭上立刻就會失去一綹兒頭發。對此老李是有準備的,所以他幾乎一動不動。這樣僵持了一會兒,王凡終於鬆開了手。這時候老李才發現,他們已經被幾個人圍了起來。但是他知道,這些人裏一定沒有熟人,如果有熟人,一定會出來拉架的。關於這一點老李不僅有經驗,而且有信心。或許是這一非常好笑且荒誕不經的自信的支撐吧,老李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整了整衣服,理了理頭發,看了眼淚眼模糊的王凡,扭頭向家裏走去。
二
王凡認識李大宦的時候,李大宦他們家的家境還很貧寒,弟兄五個一個比一個長得大長得壯,吃起飯來像比賽,幹起活來卻又像他媽說的那樣,“懶人屎尿多”,找起來一個個都鑽到廁所裏了,不是大便就是小便。李大宦的老媽看著幾個茁壯成長的兒子,心裏麵老是發怵。特別是在做飯的時候,伸到糧缸裏的碗,總不願意再拿出來。大宦是家裏的老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上小學的時候,他就知道了為家裏攢糧票,都是那種橘黃色的50克一張的糧票。由於大宦的父親常年在偏僻的農村工作,一年裏難得回來一次,因此在大宦的腦子裏,幾乎難得有他父親的影子。這樣一來,他就更成為家裏麵的頂梁柱了。
和王凡相識直到相愛,是在下鄉的時候。那一年,李大宦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像無數熱血兒女一樣,胸佩大紅花,擠在一輛大卡車上,悲喜交加地被拉到了一個小山村裏。就是在這個小山村裏,他和王凡愛得死去活來。他們抱在一起一遍一遍地憧憬著美好的生活,設計著自己的未來。在他們看來,美好的生活就是能夠永遠生活在一起,相愛到永遠。他們未來的榜樣有好幾個呢,比如他們非常尊敬的楊哥,還有住在小山崾上的老凱子一家。有時候他們就說,他們要像楊哥那樣,小兩口親親熱熱,甜甜蜜蜜,你做飯來我洗衣,你要喝水我遞杯,幸福一輩子。有時候他們又覺得老凱子那樣好,住得高住得遠,與世無爭,安安靜靜,有飯吃飯,有湯喝湯,來來去去無牽掛。總之,隻要兩個人在一起,海枯石爛不分離,幸福就會永遠陪伴著自己。
這樣的想法一直到村裏麵都沒有了知青的時候,一直到王凡的父親跑來揚言要宰了李大宦的時候,他們都沒有改變過。王凡的父親站在他們住的小院子裏,氣得不知所措,轉來轉去不知想幹什麼,最後一使勁,把李大宦辛辛苦苦砌的幹打壘一股腦兒地全推倒了。頓時,黃土四起,覆蓋了小院,也覆蓋了王凡的父親。躺在地上的王凡父親,聲淚俱下地對王凡說,我再也沒有你這個女兒了!送走了父親的王凡,很長一段時間裏處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下,滿目荒山也不再有過去的那種蒼涼和冷峻了,哨子一般喊叫的西北風隻能夠給她增添更多的惆悵;同樣,李大宦也常常顯得那樣拙笨,連一件很小的事情都處理不好。還有,沒完沒了的馬鈴薯以及馬鈴薯的沒完沒了,已經使她深惡痛絕。有一次她對李大宦說,你就知道煮煮煮,好像除了煮再沒有別的吃法。李大宦兩隻手拿著洗幹淨的馬鈴薯不知所措,他感到莫名其妙,更有一種難於言表的悲愴在心裏。是呀,他何嚐不想用別的方法來吃,比如炒著吃,最好是油炸著吃,黃燦燦的,再撒點糖就更好。他在別人家裏是這樣吃過的,像小點心一樣,吃得小心翼翼,有滋有味。
沒多長時間,王凡便開始了她的返城行動。王凡這個人曆來是急性子,幹起什麼來總是風風火火,誰想擋也擋不住。起先她也是想回到家裏,但是兩個原因促使她改變了主意:一個是父親對她的態度並沒有發生變化,還有一個就是父親已經被揪了出來,帶著媽媽到農場勞動去了,在城裏她也沒有什麼可依賴的人了。特別是後一條,甚至讓她立下決心,再也不到那個城裏去了。她的目標轉移到了縣城。她曾無數次地徜徉於這個小縣城的唯一一條街道上,被它的石子馬路深深地吸引住了。她想,在黃昏時分,在暖暖的夏風裏,她和李大宦漫步在這條石子路上,因為這是一條坡形的路,所以他們可以由下往上走,這樣走的好處是可以看到緩緩“升”起的斜陽,就像可以看到希望一樣。看到希望對於王凡來說該是多麼大的幸福呀。正是因為對這種幸福的渴望,王凡發瘋了一樣,幾乎每隔一天就來一趟縣城。起先是李大宦借楊哥的一輛破自行車帶著王凡來,他們一同去找,在縣“上山下鄉辦公室”的魏主任那裏一坐就是一天。後來時間長了,李大宦再給楊哥還自行車的時候,見楊哥隻是看著自行車發呆,便知道這自行車說什麼也不能再借了。後來的日子便是徒步走,四十多千米的路,走到縣城兩個人便不想動彈了,坐到魏主任的辦公室裏就像癱了一樣。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他們再來到魏主任辦公室的時候,坐在那把靠背已經因為沒有橫條而成為一個空洞的椅子上的人,已經不再是他們麵熟的魏主任了。
魏主任高升了。椅子上的人麵色非常好看,不僅比魏主任年輕,而且還要洋氣。他對他們說,魏主任不是高升到上麵去了,而是高升到家裏去了。說罷他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幾乎肆無忌憚。笑聲也感染了王凡,她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笑了起來。椅子上的人見王凡也笑了,仿佛找到了知音,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聲喊小陳,一個小夥子就進來。椅子上的人就對小陳說,沏杯茶吧。
王凡知道,他們這是受了厚待了,因此也對椅子上的人有了莫名的好感。後來知道,椅子上的人也姓王,但不是知青,他是本地人,本地徐套生產隊的。不像你們呀,他不無調侃地說,你們都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呀。王凡立刻接上話茬,說:“才不呢,王主任才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呢。”李大宦見王凡很有一些諂媚,臉上便有了不快之色,坐在那裏悶聲不響。椅子上的王主任也不是吃素的,他一眼便見了端倪,正色道:“你們倆是什麼關係呀?”王凡聽了立刻緊張起來,她知道,隊上雖然都知道他們倆在搞對象,但隊長還說了,要向上麵為他們倆保密呢。過去那個魏主任倒不是太關心這個,隻是問他們倆是不是一個隊上的,然後就像什麼也不願意再管了似的,不聞不問。但魏主任那樣倒讓他們倆心生疑惑,畢竟他們是來辦事的,是來找工作的,你不聞不問倒是什麼意思呢?顯然是不想管嘛。王主任問歸問,卻表現了一定的熱情,至少讓他們看到了希望。不過,萬一讓他知道了什麼,一切也就完蛋了。
王凡急中生智,慌忙解釋道:“他是我們隊上的社員,是陪我來的。”
王主任像卸下了一副重擔一樣,又露出了和藹的麵容,他示意王凡說:“喝水喝水。”
在後來的日子裏,李大宦沒有再陪王凡來過縣城,他對王凡說:“我又不是知青,我去頂個屁用。”王凡知道她傷了李大宦的自尊,但是她不知道,正是這句話,讓李大宦在農村又多待了整整五年。
如同王凡心裏想的那樣,每當她跨入“上山下鄉辦公室”的時候,椅子上的王主任總是站起來先喊一聲小陳,小陳進來也不等王主任再說話,就拿起一隻沒有蓋子的白色瓷茶杯,從窗台上的一個塑料袋裏捏出一點兒茶末兒來,倒上水,端到王凡的麵前。他做這些的時候興致勃勃,好像這是一件最讓他開心的事情。到後來,隻要王主任喊一聲小陳,小陳便知道王大姐又來了。隻是小陳不知道,王主任為什麼對這個王大姐那樣好。王凡也不知道。後來有一次,王凡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了,便在縣城唯一的一家百貨商店裏給王主任買了幾斤紅糖。王主任倒是很客氣,推來推去推了幾次,才放到了窗台上。好像是因為紅糖讓王主任想起了什麼,他凝神半晌,又回過頭來狠狠看著王凡,直到把王凡看得心慌意亂,才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幹脆這樣吧,你就到這個百貨商店裏去。”少頃,又進一步加重口氣道:“對,就到這個百貨商店裏去!”
王凡看著眼前並不太老而且還有點兒洋氣的王主任,眼淚嘩啦嘩啦地流了出來。對於王凡來說,不要說什麼營業員不營業員了,隻要讓她進了縣城,幹什麼她都已經無所謂了。然而這個還算年輕特別是還有點兒洋氣的王主任,竟然讓她去到縣裏最大的百貨商店裏去當營業員!營業員,三尺櫃台顯神威,一顆紅心跟黨走。立刻,王凡的心中便油然產生了一種崇高感和責任感。此刻王主任要是讓她宣誓,她會立刻站起來,右手握緊拳頭,舉到太陽穴下,雙目凝視正前方,一字一頓,高亢有力地,進行曲速度……
王凡似乎在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這一刻的到來已經是她期慕已久的了,她完全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地,心中隻有一個聲音在呼喚:王主任,你下命令吧!
也許,王主任真的下了命令,而王凡也真的不打折扣地執行了這個命令。總之,當王凡徹底清醒的時候,她的胸脯上壓著一條沉重的胳膊。王主任醒來了以後對她說,到底是城裏人,比我們鄉下女人強多了。
在縣城裏當了營業員的王凡,終於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宿舍,她像打扮閨房一樣營造著自己的小巢。她的鄰居,當了二十年營業員的張大姐,處處都把她當一個小妹妹關愛著。張大姐的愛人大光,更是個熱心人,大大咧咧的,恰如他的名字。也許是有了這兩位熱心人,王凡便很快適應了李大宦不在身邊的日子。她對來看她的李大宦說,她要一門心思地投入到工作中,師傅也說了,不能三心二意。她還說,她現在學習的榜樣是王進喜,要有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決心才行。因為她是新來的,按商店裏的規矩,她首先要從賣針線做起,雖然那是一個最沒有油水的地方。即便如此,王凡也幹得非常賣勁。在她的眼裏,每一根長短不等的針,每一粒大小不一的紐扣,甚或一隻頂針,一枚發卡,都如同她心中的玫瑰,在綻放著花蕾,在吐露著芳香。沒有多長時間,身為營業組組長的張大姐便告訴她,商店準備把她調到五金組,還有可能叫她當組長。王凡聽了大吃一驚,她知道那可是商店裏的肥差呀。
激動的王凡在張大姐麵前什麼也不敢說,而是直接去找了王主任,她懷疑這些都是王主任的所作所為。她要告訴王主任,她已經很好了,不需要再有更高的要求,同時她還要在王主任麵前表現出一次拒絕來。然而,當她真正見到了王主任的時候,她才明白,她這是明知山有虎還偏向虎山行呢。王主任告訴她,這是他最後再為她做一次事情了,因為他馬上要到公社裏去任職,“上山下鄉運動”也已經沒有多少事了,辦公室也很快就要撤了。王主任還非常客氣地說:“謝謝你來看我。”
王凡聽了王主任的一陣嘮叨,把路上要說的話全忘了。此時此刻,她腦子裏隻有李大宦一個人的影子。她看到大宦住在土窯裏,油燈裏跳躍的火苗吹出折不斷的細煙,向空中升騰,然後消失。她脫口問王主任,那還在鄉裏的知青怎麼辦?王主任很紳士地聳了聳肩:“那就不是我的事了。”說著,王主任便過來抱住了她,聲音顫抖地說:“你能不能也讓我再……”
這時候王凡號啕大哭了起來,聲音裏夾帶著撕裂的叫喊。王主任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神魂顛倒,他的臉刷的一下紅了,紅到了耳根上;接著又刷的一下白了,白到了腦門子上。
其實,王凡的哭裏實在是有太多的內容了。如若王主任沒有去抱她,她或許隻是默默地流一下淚,也或許回到自己的窩巢裏,用被子蓋住頭,讓聲音淹沒在棉絮裏。但是王主任動了她,手勁還那麼狠,一下子挑斷了那根繃緊的弦,她的聲音便像決了閘的河水,衝了出去,衝出了王主任的辦公室,衝進了隔壁小陳的房子裏,接著還是衝,一直衝到了縣革委會主持工作的方副主任的窗戶上,也衝到了門房老寡婦哈嬸子的門扉上。
顯然,紙裏是包不住火的,有關王主任的緋聞很快便在小縣城裏傳得沸沸揚揚,連老寡婦哈嬸子都說,王主任曆來就是那種洋洋氣氣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個花花腸子。方副主任畢竟是公社幹部出身的人,他一說話就把“王主任事件”聯係到了政治上去。他說:“這是關係到我們怎樣執行毛主席上山下鄉政策的問題,是要不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大是大非問題。”縣裏的秘書把處理王主任的問題寫成了一個材料,然後拿到主持工作的方副主任那裏,小心翼翼地說:“你看這樣處理他行不行?”
方副主任一看便勃然大怒,指著材料就是一陣痛斥,滿嘴的標點符號把材料點綴得花裏胡哨。還能叫王主任事件嗎?已經他媽的開始處理他了,他還能算是什麼狗屁主任!我就知道你們在護著他,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永遠都扶不了正了?我永遠都是他媽的伺候人的了?
小秘書立即慌了,但他知道,方副主任這樣發脾氣,這樣顯威風,也隻能在他這樣的小字輩麵前;在人家老秘書那兒,他也是不敢太放肆的。小秘書馬上裝傻充愣,顯得很乖的樣子:“那方主任你說應該怎麼寫呢?”
“就直呼其名。他叫什麼名字?”是呀,他叫什麼名字呢?這幾年王主任紅得發紫,喊主任你還得排著隊來,誰還能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方副主任對此有些不快了,他深知,這個叫什麼的王主任,這幾年是把油水撈咂(多)了。想想吧,他都已經開始玩起女人來了,物質上夠了,又開始撈起精神上的了。但他又不好再說什麼,唯一能化妒恨為力量的,就是逮住這次機會狠狠收拾他一下,最好是把他打翻在地,然後再踩上一隻腳,不說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吧,也至少叫他難受一大陣子。
但是,事情並沒有完全如方副主任所設想的那樣發展下去。雖然對王主任進行了公開批評,也把他從椅子上扳了下來,但事情發展的軌跡人們還是看得非常清楚。被從椅子上扳了下來的王主任,到公社雖然沒有當上一把手,但依然給了一隻凳子。明理的人都知道,王是有靠山的。那天離開縣革委會大院的時候,他也不是灰不溜秋的,還煞有介事地走到方副主任的門前,狠狠地啐了一口。不知誰搞來了一輛“東方紅”拖拉機還候在門口,王主任很瀟灑地爬進了駕駛室,拖拉機便冒出一股黑煙來,突突突地跑了。
後來王凡對張大姐說,她那天突然哭起來,而且歇斯底裏地喊,並不是衝著王主任的,至於為什麼就這樣做了,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說她隻是傷心,傷心得要死。張大姐再怎麼德高望重,也究竟是性情中人,對男女之間的那種事兒,也還是放心不下的。於是,她便對王凡循循善誘,既想刨根究底,又不願意讓人覺得俗氣,或者下流。好幾次,她都把王凡引到那個話題上,眼看著已經上路了,芝麻就要開門了,王凡又哧溜一下滑到了冰山雪地裏。晚上睡到床上,大光還問,王凡是不是被人家開了?他老婆眼睛一瞪:啥開了?大光就閉了嘴,而後又歎了氣說,遲早都要有人開呀。他老婆張大姐一把扯下了大光身上的被子,你們男人咋都這個德性!王凡開不開的礙你個屁事,還輪得上你去開呀?一陣亂槍亂炮,打得大光龜孫子一樣,從此再沒有說起這事兒來。
但是王凡讓縣知青辦的王主任“那個”了,卻在不大的一個小縣城裏成為新聞,不知道王凡的人多,不知道王主任的人並不多。於是,有些人出於好奇,倒要看一看這個“交際花”,便專門跑到商店裏來買一根針一把線的,而且眼睛不在要買的東西上,隻是在王凡的臉上打轉轉。好在王凡那裏顧客確實比較多,又都是一些小零碎,也就對這些沒有太在意。但這些風言風語,好像長了翅膀,沿著縣城的那條石子路,又上了通往山裏的小土路,拐彎抹角,就爬進了李大宦的耳朵裏。還有,到了李大宦耳朵裏的話,都是經過人們好幾次的“深加工”了。李大宦當然受不了,找到王凡要討個說法。他像審訊犯人一樣地一字一句緊追不舍,王凡流著眼淚抱著被子爬在床上一聲不吭隻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你真的讓他‘那個’了?”李大宦問。
王凡點了點頭,身子抖了起來。
“在他辦公室裏?”
王凡沒有點頭。
“在他家裏?”
王凡又點了點頭,身子還是在抖。
“你跟他‘那個’完了以後就走了還是跟他睡了一個晚上?”
王凡沒有動彈。
“你們一共‘那個’了幾次?”
王凡的身子抽搐了起來。
“他是怎麼跟你‘那個’的?”
王凡抬起了頭,眼神怪異地看著李大宦,李大宦被這目光狠狠地刺了一下,心裏頓時有一種癱瘓了的感覺。他們同時沉寂了下來,屋子裏立刻飄溢出陰森的味道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當王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李大宦也已經不在了,屋子裏是那種她早已經習慣了的安寧。她就在這種安寧中,像一個毫無感覺的人一樣,無所思也無所想,隻是癡迷地看著窗外沉沉的黑,聆聽著窗外時而掠過的清風。關於這段經曆,很多年以後當李大宦與王凡歡愛之際悄悄問起王凡的時候,王凡都無法撿起來認真地過濾一下。她對李大宦說,她什麼都沒有想,腦子裏空空的。她還嗔怪李大宦,說你真的太狠心,把我一個人丟在屋裏,你就不怕我尋了短見?李大宦說他真是太無恥了,現在想起來他都有一種後怕,萬一你不在了,我還活在這個世上有什麼意思!
但是那時候李大宦太年輕了,他不可能考慮得很多,腦子裏隻有兩件事情在糾纏著他:一個是王凡背叛了他,像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甚至像個騷貨。她為了達到個人目的,就可以不顧一切,就可以拋棄愛情,就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就可以……李大宦不敢再繼續往下想了,那像是一條隧道,讓他沒有希望看到盡頭的隧道。還有一個就是那個什麼狗屁王主任,他無法饒恕這個“披著人皮的狼”。其實在剛一接觸的時候,他就看出來他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不像魏主任,雖然辦不了什麼事,但也壞不了什麼事。當時他就憑男人的感覺看出來了一點兒什麼,可王凡還一個勁兒地往上貼,生怕丟掉了一樣。那時他是想告訴王凡的,但怎麼也張不開這個口,他害怕王凡嗆他。而現在,他隻有讓王主任的那張臉沒完沒了地在自己的眼前晃,晃得他頭暈眼花,晃得他隻剩下了豐富的想象——對王主任和王凡的想象。他想,我問你王凡你們是不是睡了一個晚上,你一聲不吭,說明了什麼呢?莫非是你默認了?既然是睡了一個晚上,就不可能隻“那個”一次,像王主任這樣的餓狼,山貨,能一次就放過她?李大宦想起了自己同王凡的初夜,他就沒有放過王凡,他們一共來了五次。但他們那是愛情,他們是愛了五次。李大宦還想到,男人都是沒有夠的,農村人講話,人沒夠驢沒羞,王主任能和王凡來過一次以後就不再想了嗎?不可能!問她一共“那個”了幾次她也是不吭氣,說明了什麼呢?再說王主任能是個省油的燈嗎?說不定她進城裏找他一次他就要“那個”一次呢。想到這裏的李大宦又開始細細回憶自從見過王主任以後,王凡總共來過幾次城裏。當然,他是一時半會兒計算不出來的,比如在計算的過程中就出現過重複,每當發現重複他就咬牙切齒地咒罵自己一次,重複一次咒罵一次。他是多麼害怕重複呀!
年輕的李大宦決定要報複王主任,他天真地跑到縣保衛部,幸好接待他的是一位老大媽。李大宦說他要告人,但不知道應該怎樣告。大媽問他要告誰?他說他想先知道應該怎樣告。大媽看出來了他的心思,說你不告訴我具體情況,我怎麼告訴你應該怎樣告呢?他就說有這樣一件事,一個女人讓一個男人“那個”了,因此想告這個男人。大媽就問他,這個女人是你什麼人?他慌忙說不關他的事,是他的朋友讓他來的。大媽好像恍然大悟,然後啟發他似的,說:是不是這個女人有求於人家,事辦成了又來告人家?李大宦聽大媽一口一個“人家”的,心裏就不大舒服,甚至懷疑他們本身就是一夥的。但大媽的話確實戳到了他的痛處,自己一反思,都覺得理虧了。這是不是又像農村人說的,當了婊子還要立牌舫?他自知無趣,灰溜溜地出了保衛部。
那時候的李大宦是沒有朋友的,農村裏的後生也有和他一般大的,但因為他們的無知,李大宦打心眼裏鄙視他們,也就不與他們有什麼交往。鑽在土窯洞裏的李大宦,因為沒有什麼農活,整日裏無所事事,滿腦子就是王主任的長長短短。終於有一天,他從炕沿下取出所有的積蓄,連糧票折算下來不到六十元,一張張捋展,揣進了荷包裏,大步流星地上路了。有幾個曬日頭的後生看到了他,知道他又要進城,臉麵上便露出豔羨的神色。
李大宦是進了縣城,但他沒有去找王凡,他甚至都不敢再去想王凡,一旦碰到這根神經,他渾身就開始發顫。對於王凡,他是愛恨交加!不過他已經狠下心了,要離開王凡一段時間,因為現在要解決的不是王凡的問題,而是王主任的問題。到縣城的第一天他住進了車馬店,隨便站在哪輛車上,他都能看到王凡他們商店。有一回他站在一輛“解放”牌卡車上看得出神,看著看著直覺得商店離他越來越近,好像都已經看到了王凡的背影,線條很美,頭上還紮著當時最流行的“小一寸”,他當時想喊,喊王凡你回頭看看是誰,誰在看著你的背影,誰在時刻惦念著你。結果他發現,他要喊的不是王凡而應該是卡車司機:司機已經拉他出了車馬店,並且很快就要出了縣城。
李大宦在縣城住了三天,天天守在縣革委會的大院門口,結果還是沒有碰到王主任。那時他也沒有想,如果碰到王主任,他該如何如何。他隻是想,要找到王主任,不能便宜了他。後來他終於鼓起勇氣問看門的老大爺,老大爺說不知道,倒是站在一旁的幹部模樣的人說,人家高升了,睡了女人有功了。李大宦一怔,不是為王主任的高升,而是為這位幹部的後一句話。他想,一切都完了,恐怕沒有人不知道王主任睡了女人,也恐怕沒有人不知道王主任睡的女人是王凡。即便不知道她的名字叫王凡,起碼也知道就是那個商店裏原來賣針線現在已經開始賣五金的頭上紮著小馬刷的女人了。李大宦還想,事情已經壞到這種地步,已經發展到這種程度,找不找王主任還有什麼意義?就是我把王主任殺死了又能怎麼樣?再說我能去為王凡這樣的一個女人而去殺人嗎?也就是說值得麼?
想得暈暈乎乎的李大宦,不僅走過了車馬店,而且走到了百貨商店的門前。他像一個精神失常的人,眼睛裏飄忽著一種茫然。他看到商店進進出出的女人們,有的頭上戴著刺眼的紅頭巾或者綠頭巾,劉海在額頭上仿佛一隻女人綿軟的手,不停地向男人們揮動著。還有的不圍什麼頭巾,而是在脖子上圈一條小絲巾,打一個活結,甩出一條小尾巴來,小尾巴還一翹一翹的,好像在對男人們說,《海港》裏不是唱了嗎,“輕輕地一抓就起來”,我們這是輕輕地一解就開了。李大宦認定她們都是王凡的變種。王凡該多麼好呀,可是她也成為男人身子下的俘虜了,她也可以為了個人利益而去勾引男人。你們這些進進出出的女人們,沒有一個能比得上王凡。既然連王凡都不如,那你們肯定也都是男人們的俘虜了,也都在時時刻刻勾引著男人。……勾引……男人……睡……睡,睡,睡……
三
王凡的這種老毛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對此李大宦已經熟視無睹。這是有過一番磨合與較量的。起初,李大宦是被王凡的這一套嚇了一跳,王凡也用這一套把李大宦著實拿把了一段時間。後來王凡有一點兒過激,李大宦稍有不對,她便立刻拿出看家本領來。時間一久,李大宦自然有一點兒厭倦。有一次他終於厲聲說道:“你是不是又要來那一套?”這一聲把王凡鎮住了。王凡傻傻地看著李大宦,一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二是頗有一些羞赧。李大宦則像一個勝利的英雄,頭一歪,大大方方地燃上了一支煙。
拿把住李大宦的那段時間,王凡得意極了。那時王凡還在上班,還坐著辦公室。王凡的辦公桌上總是堆著滿滿的材料,她也好像總有整不完的材料理不清的數據。她不像辦公室裏的其他女人,還不到下班時間便悄悄溜號,不是說要到市場上買菜,就是說中午已經發了麵了,再不回去就要發過了。唯獨王凡不這樣,人家一問,她就很輕淡地一笑:有老李呢。於是,老李在王凡的單位裏便有了很好的口碑。女人們都在歎羨王凡,說回去都把老李的事跡講給老公聽;男人們則有些不以為然,包括王凡的科長,雖然表麵上對王凡的這種精神大加褒揚,私下裏也不無譏諷之詞。他說,女人總該像個女人,就說男耕女織,女人還要織嘛。
其實,對王凡的態度,李大宦有自己的處世哲學:幹家務是一項勞動,不愛勞動的人不是無產階級。當然,這話不能說給王凡聽,你不能說她不是無產階級,雇農出身,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中,一顆紅心跟黨走,爹媽都是工人階級,不是無產者又是什麼呢?李大宦對別人說,是她身體不好。身體不好的王凡,回到家就可以吃到現成的飯,也就是在那兩年,李大宦練就了一手好手藝。從揀菜到端到桌子上,二十分鍾就能搞定三道菜,而且色、香、味俱全。有時家裏也來人,老李就上廚。來人說,老李親自上廚呀。老李心想,我天天都在“親自”呢。這樣時間一久,老李好像都有點兒“親自”慣了。有時王凡想下下館子,換換口味,或者按老李的說法,找一下感覺,還要提前安頓一下老李:晚上你就不要再做飯了,咱們下館子吧。要不然,等王凡回到家,菜已經基本就緒了。
這種幸福的生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消失的,王凡也記不大清楚了。但是她知道,至少是從那次老李發火之後。被老李稱之為“那一套”的,實際上也不是王凡的什麼高招。談對象的時候,王凡就來過幾次。頭一次是這樣的:兩個人拌了嘴之後,王凡扯開門就往外跑,大有尋死覓活的勁頭兒。衝出窯門外的王凡,一路瘋跑,且哭聲連天,在靜寂而空闊的山野上恰似出沒的野狼。後來隊上的老農還說,簡直就像個母老虎。母老虎王凡一路向山尖上跑去,李大宦在後麵追,追得越快跑得也越快。一個在前麵歇斯底裏地哭,一個在後麵出人命了似的喊,滿山遍野就是他們兩個人的聲音。當然,李大宦還是追上了王凡,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生怕再跑了。那時正是傍晚,有農活的也歇下了,沒有農活的早就端著大瓷碗蹲在了門前,他們幾乎都看到了這一幕: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在光禿禿的山頂上,緊緊抱在一起。在餘暉之下,像一幅剪紙。
山裏人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要知道,做這種事隻能在窯裏,在熄了油燈以後,在娃兒們都睡了以後,甚至是睡死了以後。而這兩個城裏人,吃了豹子膽了,不怕羞死了先人。老實的山裏人看到這一幕便起身往窯裏走,一邊走一邊還招呼娃兒或斥責後生:回,有啥好看的!
打那次之後,李大宦知道王凡是較真的。既然較真,就潛藏著危險。因此,每當遇到王凡就要生氣的時候,他就立刻開始認錯,告饒。時間久了,王凡竟然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了,動不動就要往外跑,就要尋死覓活的樣子。終於有一次,李大宦有點兒氣不過,愣是坐在炕沿上沒動彈,任王凡一扭身跑了出去。他扯開窯門往外看,看著王凡往山裏跑,看著王凡成為一個小點,再成為烏有。他蹲在窯前隻是抽煙,心想豁出去了,你要死要活由你了,我也無所謂了。就幾支煙的工夫,天就眼見得開始暗了。他開始有些兒慌了,這時候如果有人來對他說,你小子還不快去追。他就會箭一般衝出去,像狼像豹子一樣衝出去,去叼他舍不下的王凡。然而沒有人來對他說這樣的話,連個鬼都不見。他看著越來越暗下去的土山,想著就要降臨的痛苦,不由得淚流滿麵。
在李大宦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哭的時候,王凡已經悄悄站在了他的身邊。兩個相愛的人就這樣站在窯前肆無忌憚地哭著,都哭成了淚人兒。
王凡哭著說:“我再也不這樣了。”
李大宦也哭著說:“我也再不惹你生氣了。”
王凡又哭著說:“都是我不好。”
李大宦還是哭著說:“應該都怨我,怨我。”
嗚嗚嗚……
嗚嗚嗚……
回到家的老李還在想,都一大把年紀了,好歹也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了,還來這一套有什麼意思?簡直是狗改不了吃屎。老李還想,不行就再去醫院,住進了醫院才省我的心呢。
果然讓老李想中了,還不等他抽完一支煙,樓下的人就亂成了一團。知道是老李老婆的人開始衝著樓上大叫,有人喊:老李,快下來。還有女的說:老李你這個沒良心的缺心肝的,你老婆要死了你管不管?
老李是肯定要管的,不管法律不允許。但是他並不會慌得魂不守舍,他很鎮靜,甚至很有風度。他首先給“120”打了電話,然後從自己的手袋裏拿出一包藥來,拎起餐桌上他喝剩下的半杯水,幾乎是大搖大擺地走下了樓。看著眼前慌作一團的人們,他想起了《平原遊擊隊》裏鬆井隊長的那句話:“慌什麼,一個小小的李向陽就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想起鬆井那副神態來,他忍不住笑了。但是他是在心裏笑的,他沒敢把笑掛在臉上。如果那樣,那他就真的成了沒良心的缺心肝的了。
急救車還沒開到醫院,李大宦就對車上的醫生說,我們不去你們的醫院,把我們送到N縣的精神病院吧。
這時候開車的司機突然說了話:我想起來了,就是你,你以前這樣幹過一回。
李大宦傻笑了幾聲,像是對司機,也像是對兩眼死死盯著他的王凡。
王凡發病以後還有一個突出的特征,就是失眠。她可以在客廳裏一走一個晚上,要麼是直線走,像馬克思那樣在地毯上來回踱步,仿佛在實踐“路是人走出來的”這句真理。要麼是繞著茶幾走,走出一個長方形來。這樣沒完沒了走的時候,她並沒有表現出“思想者”的風度來。你稍微用點心就可以看出來,她腦子裏其實是一片空白。有一次李大宦問她:“你數了沒有,一共走了多少圈了?”她斜視了一眼李大宦,然後把本來平直的腦袋昂了起來,一聲不吭,大踏步地走了起來。後來王凡對李大宦說,那時候的她,不要說區區一個李大宦,就是誰誰誰站在她的麵前,她也不會放在眼裏。
安頓好王凡,也就是看著她開始在醫院的房間裏來回踱步以後,李大宦才猛然覺得有些疲倦了。他拉起華大夫說,老地方?華大夫說,我看你好像很累,就不去了吧?李大宦說,不行,規矩不能破。
於是,他們來到了老地方,一家名叫“一品香”的小餐館。華大夫一落座就說,還是老三樣吧。李大宦說,行。所謂老三樣就是一素兩葷。李大宦說,喝酒要吃肉的,要不容易醉。素是6元一盤的拌三絲,兩葷一個是辣爆腰花,一個是幹燒雞塊。酒是地道的川酒,他們隻喝川酒。李大宦夾一片腰花送到嘴裏,說,人家陝北人說,吃甚補甚。華大夫笑了,不科學不科學。李大宦又夾出一塊雞肉,放在眼前的小圓碟裏,並不吃,忽然若有所思地說,老華,你比我強,給老哥說個實話,你打沒打過野食?華大夫一怔,接著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個老家夥,心思還不小。不說也罷,李大宦也不再追,端起酒杯,來,喝酒。
李大宦雖然不是那種喜歡打聽別人隱私的人,但關於華大夫的花邊新聞,他還是聽到了一些的。畢竟老華是醫院裏的權威,雖然行政上沒有什麼職務,但說起什麼話來,院長也要讓他三分呢。醫院裏的小女孩小媳婦也多,老華又道貌岸然,隨便劃拉一個兩個也不是啥難事。有一次李大宦聽別人講老華的笑話,說老華在家裏和老婆睡覺,睡到夜深的時候,老婆突然拍了他一巴掌,說快走,聽聲音好像我們家老公回來了。老華一骨碌爬起來,撒腿就往外跑,出了門才感覺不對:我這是在自己家裏呀,我還這麼心虛,還他媽跑什麼?當然,笑話固然是有點誇張,但也至少反映了老華的一個側麵。李大宦想起這個笑話就想笑,還想,要是讓老華知道了,還不把老華鼻子氣歪了。
那天回來的時候,李大宦感覺有點高了。他想,可能是因為心情的緣故吧。過去他和老華一直是這樣喝的,從來沒有見誰高過。從N縣到市裏,打的隻要半小時。老李對司機說,到前進路吧。司機看了他一眼,說,喝了酒的人都是到前進路。老李沒吭氣,閉了眼睛小盹了起來。
前進路不大,長不過百餘米,寬也就十幾米,稱其為小巷子才應該名副其實。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夜之間,這裏就冒出來了十幾家大大小小的歌舞廳,鱗次櫛比。夜幕降臨之際,也是這裏繁花似錦的時候。老李隻是在夜裏路過過這裏,而且像耗子一樣,生怕別人逮著。但是他承認,那些小姐確實招人,特別是那些像葡萄一樣豐滿的小姐,看得他心裏毛躁躁的。沒吃過豬肉也不是沒見過豬跑,對這裏的行情,老李還是略知一二的。他摸了摸西裝裏的錢夾,今天是有錢的,臨上醫院前他是帶了一把子錢的,當然有老華在,就沒有必要先付款了。
下了車老李像一個輕車熟路的老板,徑直進了一家歌廳。立刻有一個小生迎上來,先生跟我上樓。然後到了昏暗的樓道,小生說,818怎麼樣?老李沒言語,進去就坐在了長沙發上。小生說,先生要小姐嗎?老李從鼻子裏答應了一聲,然後掏出一支煙來,燃著。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竟有些抖。他就這樣哆哆嗦嗦地燃著了煙,結結巴巴地抽了起來。他想起曾在報紙上看到的報道,說一些嫖客如何被人家設計的圈套套住,結果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事沒有辦成不說,還要甩出去一筆錢。這樣的報道他看得多了,一個是報紙也愛登,一個是他也愛看,瞌睡遇到枕頭了。想到這些的老李就有些惶惶然,他站起來開始在昏暗的房間裏踱步,想著是不是應該離開才好。這時候小生領著十幾個小姐蜂擁而至,齊刷刷地在老李麵前站了一排。小生說,先生你選一個吧。老李頓時臉上火辣辣的,慌忙對小生說,隨便隨便。小生拉出來了一個,先生你看這位可以嗎?老李頭也不敢抬,可以可以。
等到房間裏隻剩下他和那位小姐的時候,他才仔細地端詳著小姐。她也就二十來歲,胸脯小小的,一看便知還沒有完全發育成熟。但是看上去她似乎比他還要“老成”,她給他倒啤酒,說老叔我們喝酒吧,然後一飲而盡。接著她又說老叔我們唱歌吧,話音未落便兀自唱了起來:
小和尚下山去化齋,
老和尚有交代,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遇見了千萬要躲開,要躲開……
老李覺得好聽,忙問是什麼歌。小姐說,叫《女人是老虎》。老李一聽歌名,立刻就有些發怔:女人是老虎,說得多好。他不知在什麼地方看到過一句話,說蘇格拉底曾經說,老婆如果是個好人,你就會感到幸福,老婆如果是個惡婦,你就會成為哲學家。其實這完全是蘇格拉底的黑色幽默,是拐著彎兒地罵他老婆呢。不過,對“女人是老虎”這種說法,他倒頗有同感。王凡難道不是一隻睡在自己身邊的母老虎嗎?幾十年了,她一直就那樣“嗷嗷”地叫著,好像時刻都在準備著屠殺他,吞噬他。想到王凡他立刻就有了一種報複的心理。他對小姐說,我們不要唱歌了吧?小姐似乎早就不想唱了,把話筒往沙發上一丟,兩條光溜溜的胳膊就圈到了老李的脖子上。老李先是一驚,接著便有了一些反應。當然,他是不敢輕易下手的。
老叔,你做不做呀。小姐反倒著急了似的。
老李知道“做”是什麼意思,但他岔開了話題:丫頭今年多大了?
他問得很溫和,真的像一個老叔。被他稱作“丫頭”的小姐卻並不乖順,她頑皮地說:“問女孩子的年齡是不禮貌的,懂不懂?”
老李像沒聽到一樣:我猜你也超不過25歲,對不對?
老李繼續:你不回答不要緊,不回答說明你承認了。
小姐突然笑了起來:二十五也比你年輕呀!
老李漲紅了臉: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你比我年輕,你肯定比我年輕。我是說……我是說我要是也有個閨女的話,也有你這樣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