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光芒四射(1 / 3)

蘇老三

如果你讓後院的蘇老三嘮叨起我們戰鬥巷來,那你幾天幾夜都聽不完;聽不完不說,還讓你覺得這老家夥純粹就是流氓出身。他把我們戰鬥巷從來都稱為“花柳巷”,還聲若洪鍾般地指著我們的鼻子:“你們這些小雜碎,知道個狗屁!”我們的確不知道,也不懂。比如,我們就不懂蘇老三說的那些女人為什麼非要去找男人,找到男人以後她們就像蘇老三說得那樣高興得死去活來。還有,兩夥夥男人碰到一起,就可以為一個女人打得頭破血流,怨恨結到死了還不肯解。因為狗屁也不知道也不懂,所以蘇老三每次就嘮叨得特別賣勁,侃侃而談不說,還一副博學的樣子。

據老院子裏的人講,蘇老三打生下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精瘦的身材。兩隻眼睛不小,地道的花花眼,深深地向裏麵凹下去,煞是好看。有人說,這是“串種”的結果,一定是他母親和老俄子偷歡的產物。有資曆的人對此持肯定的態度,他們說,他們見過老俄子,就是蘇老三這副德性。由於是“串種”,蘇老三的模樣就不是很差,年輕的時候,自然就是那種拈花惹草的貨兒。熟悉他的人還說,他胖不了,就是因為他沾惹女人太多了。

對此,蘇老三反以為榮,總是沾沾自喜的樣子。倘別人說他說不圓的時候,有點犯難的時候,打結巴的時候,他還會大言不慚地幫別人續下去。每及此時,他總是眉飛色舞,繪聲繪色,還尤其喜歡把細節講出來。有時候,講得激動了,他的嘴角邊兒上不僅起了白沫子,甚至還流下來一長串兒哈喇子來。有人就打趣說,蘇老三呀,看把你饞成啥樣子了。

從他們的談話裏,我們對蘇老三有了一個基本的認識:一是他至少不能算是一個什麼好人;二是他的本性還沒有發生什麼根本的改變。基於以上的認識,我們的本能告訴我們,要離蘇老三遠一點兒,至少不能打得火熱。巷子裏的大人們,在蘇老三的背後,也是這樣諄諄教導我們的。再說,那時候我們也看了許多動畫片,片子裏早就告訴我們,像蘇老三這樣的人,大多都是階級敵人。他們手裏都有一些“糖衣炮彈”,什麼水果糖啦,伊拉克蜜棗啦,芝麻餅幹啦,等等。他們就是用這些來拉攏腐蝕我們的。當然,作為毛主席的紅小兵和紅衛兵,我們是不可能輕易讓他拉下水的。我們是生在紅旗下的紅小孩兒,是八九點鍾的太陽,怎麼會讓蘇老三輕易得手呢!因此,對於蘇老三的防範,我們還是胸有成竹的。

蘇老三有兩個兒子,在當時那個時代,還算是一個計劃生育的模範呢。兩個兒子無論從長相上還是從性格上來看,不僅大相徑庭,甚至是風馬牛不相及。有人說,這都是蘇老三造的孽,雖然是他的種,但絕不是在一塊地裏耕耘的。對此,蘇老三也不置可否。蘇老三的女人是什麼時候不在他身邊的,是死了還是拋棄了他,抑或是他拋棄了她,似乎也無人問津。大家關心的不是蘇老三的女人,因為他的女人已經不少了,像他這樣的男人怎麼可以有女人呢?許多老婆姨,到現在見了他,也都像見了老流氓一樣:要麼躲著,要麼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兩個兒子裏,蘇老三還是偏愛小的。小的叫毛羔,與老大差著十幾歲。毛羔長得討人喜歡,眼睛、鼻子和嘴,該大的大,該小的小,妥帖地安在那張臉上,怎麼看都覺得舒服。到小夥子嘴唇上開始發青的時候,其英俊的模樣兒就更加凸現了。大院裏有閨女的人家,就格外地看緊了自己的閨女,生怕讓這個老流氓的兒子玷汙了。不過,漸漸地人們開始發現,毛羔內向的生性,並沒有因為他嘴唇發青而有什麼改變。也因此,戒備的心理便漸漸有些放鬆。毛羔也乖,並不與那些妙齡女孩子打鬧,也就生不出什麼是非來。上學的時候他上學,不上學的時候,還有人見他在水房裏洗襯衫哩。

蘇老三雖然已經被公認為是一個地道的“混混”,但依然有讓人點頭稱道的地方。比如他的愛看書。在當時那個時代,蘇老三的愛看書,被人們認為是知識淵博的表現。當然,人們是無所謂他看什麼書的,隻要是一本書,就一定會有知識,這也是沒有錯的。後來我們才知道,蘇老三看的書,雖沒有什麼大的知識,但也不是等閑之輩能夠企及的。比如《聊齋誌異》《紅樓夢》,還比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全唐詩》等。總之,在他看的書裏,大多都是豎著排字的,這在我們看來就非常高深;所以,把他看成知識淵博的人,也不為怪。怪的是,他喜歡在廁所裏蹲著看書。有時候,一蹲就是幾個小時,似乎一點也不感覺到累。發現這一秘密的功臣,應該是二賴子。那天,當二賴子把秘密告訴我們以後,我們像聽到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樣興奮和激動。於是,一個秘密的行動方案便被我們策劃成功了。

那天中午,我們得知毛羔家已經吃完午飯以後,便由二賴子首先出擊,潛伏在廁所裏等待蘇老三的來臨。二賴子在廁所裏佯裝拉屎,蹲了大約不到半小時的工夫,便見蘇老三背著雙手,一副要去享受天倫之樂的樣子,一搖三晃地進了廁所。他先是把手裏的書叼到嘴裏,然後褪下褲子,再把書換到手裏,蹲下,一陣急風暴雨,連帶著幾聲呻吟之後,才緩慢地打開書來,翻到他已經折好的那一頁上,細細地讀了起來。後來據毛羔對我們講,他爸爸曾經告訴他,一般情況下,與他爸爸同廁的人,在他爸爸一陣急風暴雨之後,不出一分鍾,都會落荒而逃。為什麼?因為難得有人能夠忍受他爸爸急風暴雨般的“熏陶”。讓他爸爸感到奇怪的是,那天的二賴子似乎聞所未聞,全然不把他爸爸的急風暴雨放在眼裏,隻是低著頭,占著茅坑不拉屎。毛羔的爸爸蘇老三就有些莫名其妙,多次停下來轉頭向二賴子看過去,但是二賴子依然如故:低著頭,不拉屎。毛羔後來還告訴我們,他爸爸還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一個人蹲在廁所裏看書,如果有另外的人與他相伴,他就覺得不自在。這一點已經被二賴子證明了。蘇老三見二賴子沒有走的意思,便把書一合,叼在嘴裏,屁股也沒有擦,呼的一下提起褲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一直在外麵等待二賴子信號的我們,顯然有些沉不住氣了,便像鬼子進村一樣摸到了廁所跟前,還沒等我們有什麼反應,便見到了蘇老三怒氣衝衝的身影。二賴子告訴我們,他有了一個新發現:蘇老三拉屎不擦屁股!這個發現又成為二賴子盤踞我們之上的一個資本,同時也成為他奚落毛羔的有力武器。本來就比較內秀的毛羔,知道他爸爸的這一醜聞以後,就變得更寡言少語了。

但是我們並沒有看在毛羔的麵子上而放棄了原來的計劃,相反,欲望因為沒有實現而變得更加強烈了。又是一個中午,又是在我們得知了毛羔家已經吃完午飯以後,我們像現在中國足球隊的隊員們臨上場以前一樣,圍成一圈,伸出自己的右手,湊成一堆,“啪”的一聲拍到一起,然後各就各位。

一切照舊,暗號不變,各司其職。二賴子還是首當其衝,打入敵人的心髒。所有的計劃都開始按部就班地進行了,蘇老三還是在二賴子蹲到茅坑上不足半小時的工夫就如期而至。他的所有動作像事先已經安排好了一樣一成不變,他的腸胃還是那樣棒,急風暴雨連帶著呻吟,讓人聽起來都感到酣暢淋漓。此一時非彼一時,二賴子不等蘇老三酣暢完畢,一聲尖厲的哨聲便劃破了廁所那低矮的土牆,撞得我們耳朵裏奇癢難忍。說時遲那時快,我們手裏的磚頭土疙瘩便一起向茅坑砸去,堅硬的磚頭土疙瘩與鬆軟的沉積了很久的稀屎碰撞到一起發出的那種清脆的聲音,至今還讓我們記憶猶新。唯一讓我們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不僅蘇老三成為受害者,二賴子的屁股上甚至臉上,也被濺上了星星點點的稀屎。這是我們的疏忽,是我們方案中的漏洞,我們無法猜測到蘇老三究竟要蹲到哪個茅坑上。不過,二賴子也算大度,他說,也值。

蘇老三的惡習被我們徹底糾正過來,他再也沒有到廁所裏看過什麼大部頭的書了。他開始逛茶館了。他手裏拿著一本書,坐在茶館裏喝茶、抽煙、看書,一樣也不耽誤。那時候的茶館裏全是長條凳和長條桌,坐下來的人們,一排一排的,很整齊。不大的茶館裏,滿滿當當清一色的男人。男人都是中山裝,都是藍色。黑色他們不願意穿,他們這個年齡最害怕黑色。剩下來就是灰色了,大幹部都穿這種顏色,他們不是大幹部,他們也就不願意穿灰色。所以,茶館裏不僅是清一色的男人,還是清一色的藍色調。當然,絕不會讓人聯想到《藍色多瑙河》。不是海藍色,也不是天藍色,是那種藏藍色,沾上灰塵就髒兮兮的藏藍色。一屋子都是那種髒兮兮的藏藍色。滿屋子的煙,滿屋子的熱氣,滿屋子的咳嗽。這樣的環境裏,蘇老三就顯得特別出眾。不因別的,隻因手裏的那本書。像他這個年齡,識字的人不多,能夠認得那樣厚一本書裏的字的人,就更是寥寥無幾了。這種出眾的優越感,使蘇老三對茶館情有獨鍾。午飯之後來到茶館,一坐就是一下午。書倒是讀不了幾頁,甚至成為一種點綴,但因此而帶來的收獲,卻讓蘇老三滿足得就像吃了一肚子的伊拉克蜜棗。他也不多言語,問起來什麼,三言兩語打發掉,又作高深狀。所以,他在茶館裏混了一些日子,也沒有交下什麼朋友。

眼睛倒是老在老板娘的身上轉來轉去,老板娘也是對他特別關注,畢竟出眾,畢竟手裏有一本書。這樣一來,就有人打探到他的底細:原來也不是什麼好鳥!於是,蘇老三的架子再也端不起來了。有人甚至開始嘲笑他手裏的書,一定是黃色的書。大家開始爬在上麵看,結果就看到了“奸”字。還有人解字,說你看這個“奸”字,一個“女”一個“幹”,什麼意思?就是和女人幹好事麼。蘇老三真是不簡單,在書裏和女人幹好事哩。老板娘聽了,心裏癢癢:這個幹老頭,色還大哩。

蘇老三幹脆不帶書了,蘇老三給大家發煙,蘇老三成了他們的朋友。蘇老三請客,請到家裏去,喝酒。有人問,要不要請老板娘?要,打烊了一塊兒去。蘇老三讓毛羔排隊買肉,買壯羊肉。毛羔天不亮就去排隊,排第三。但是肉鋪子門一開,隊伍亂了,毛羔的第三也沒有了。毛羔買回來了6毛錢一斤的幹羊肉。蘇老三罵,囊。大家說好了好了,有肉已經很不錯了,拿酒來。

頭一次請客,蘇老三拿的是四川出的“瀘州特曲”,一般人買不到,更喝不上。茶館裏這些混混,沒見過這陣勢,喝得全吐了,吐得肝膽欲裂。好酒倒是好酒,喝得太多了。他們說。蘇老三高興,他喜歡那種氣氛,那是他久違了的。他好像年輕了,雄性勃勃。他對老板娘說,我厲害哩!說著,眼睛盯著老板娘肥胖的胸脯。再後來,沒有了“瀘州特曲”,毛羔就去打散酒。來的人多了,毛羔就提著5斤裝的塑料桶;否則,拎兩個舊瓶子,喊一聲阿姨,阿姨就知道這張熟悉的小麵孔要來幹什麼了。那時候的酒烈,都在60度上下,喝起來過癮。蘇老三高興,也就每喝必醉。醉了的蘇老三好玩,也大方,他的“糖衣炮彈”也多是在這個時候發射的。當然,有意誌不堅強的孩子就要被他拉攏過去。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意誌不堅強的孩子,都是年齡比我們小一些的。蘇老三也不在乎,返老還童了一樣,一會兒是伊拉克蜜棗,一會兒又是粘著一層白麵子的柿子餅。他拿出一顆伊拉克蜜棗來,衝我們說,你們吃不吃?你們不吃老子吃了。說罷就丟進嘴裏,然後就開始咳嗽,嗆得眼淚和鼻涕一塊兒淌了下來,身子佝僂著,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我們看了就有些可憐他。再看毛羔,眼睛裏已噙滿了淚水,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夏天的時候,蘇老三就光著膀子喝,幹癟的胸脯上,大塊大塊的紅斑更加凸現,他全然不顧。懂行的老年人說,酒色傷人哩。也是懂行的老年人說,蘇老三還他媽的活了六十多了。話語間,也似有對自己枉然青春的歎息。

毛羔還是打了酒回來,然後抓起一把花生米跑了。再回來,就看到蘇老三橫躺在院子裏,光著膀子,大白褲衩也褪了一半,露出來一些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一院子的人圍著,似看一件怪物。我們也圍著他,二賴子還上去摸他的東西。毛羔就撲了上去,一把掀開了二賴子,然後騎到蘇老三的身上,劈頭蓋臉打了起來。蘇老三被打醒了,“啊啊”喘著粗氣,快要死了似的。大人們上去拉開毛羔,哪有兒子打老子的,丟人現眼。毛羔就跑進屋,號啕大哭。有更懂事的大人,開始招呼自己的娃娃,滾回去!

蘇老三很受刺激,好幾日都沒有上茶館,更沒有請人到家裏來吃酒。這時候,他的大兒子凱旋而歸。後來人們知道,大兒子叫蘇鐵頭,並不是什麼凱旋而歸,而是剛從勞改隊裏改造回來。

老女子媽是街道居委會的主任,在戰鬥巷裏也算是領導,知道的便要比常人多一些。她唯一的女兒就叫老女子,有人來瘋的毛病,雖然長得一般般,卻發育得很早,胸脯圓嘟嘟的,很是惹男人饞。蘇鐵頭回來以後,老女子媽就把老女子看得比以前緊了許多,好些日子裏連我們都難得見到她。自然就有人要問個中原因,老女子媽對和她關係好的一個婆姨合盤倒了出來,說是怕老女子被蘇鐵頭勾搭了,還對這個婆姨說,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就像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一樣。但是,正像早就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一樣,老女子媽說的情況被人們奔走相告,不僅戰鬥巷裏的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都波及茶館裏。人們普遍的看法是:老子英雄兒好漢,或者上梁不正下梁歪,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另外,還有一個普遍的看法是,既然狗改不了吃屎,那就還是把自己的丫頭看緊為好。

蘇鐵頭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層一層被我們掀開了他神秘的麵紗。一旦看得清楚了,方才感到,他並不是那樣可怕,或者麵目全非。他不僅有他的長處,甚至有他的可愛之處。比如他有一身過人的武功,身上的肌肉仿佛都在“劈啪”作響。在院子裏走路的時候,他會突然停下來,掄起雙拳向任何一堵牆上砸去。我們就在一麵青磚牆上看到他留下的斑斑血跡。雖然讓我們感到驚歎,但他依然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毛羔告訴我們,他哥哥說過,這樣砸出血來以後,還要在鹽水裏再洗一把。隻有這樣,才能練出一雙鐵拳來。自打看到那麵青磚牆上的血跡以後,蘇鐵頭的形象便在我們的心中高大了起來,甚至有人把他與楊子榮相提並論。

我們以為,蘇鐵頭回來之日,也就是毛羔翻身之時。不說是從奴隸到將軍吧,也至少會成為二賴子的左膀右臂。然而,讓我們感到吃驚的是,事情發展的結果,卻恰恰相反,毛羔不僅沒有張狂起來,反而比以前更乖順了。據說,蘇鐵頭對毛羔實行了專政。他說,爹就是爹,老子就是老子,從古到今都變不了,哪裏有兒子打老子的道理。他還警告毛羔,以後如若再敢放肆,就卸了他的腿。

蘇老三倒不以為然,很有一點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派頭。隻是在對茶館老板娘訴說衷腸的時候,才流露出了無限的傷悲。他說,原以為隻有老大是個禍害,是個不爭氣的種,沒想到毛羔也是個指望不上的東西。聽聽他的名字吧,毛——羔,毛毛蟲的毛,羔羊的羔,一聽就是一個乖乖娃。蘇老三憤怒地說,白讓老子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好名字了。

說歸說,但蘇鐵頭真的要對毛羔實行專政的時候,蘇老三又會挺身而出。他就衝著蘇鐵頭亮出了自己幹癟的胸脯,打吧,有本事往你老子身上打。蘇鐵頭當然不會往他老子身上打,蘇鐵頭不是毛羔,蘇鐵頭是坐過牢的人,他知道鐵拳應該砸向誰的胸脯,磚頭應該砸向誰的腦袋,菜刀應該向誰的身上砍去。那個時候,他腦袋上扣著一頂嶄新的軍帽,一條時髦的瘦腿褲把他結實的屁股裹得圓溜溜的,很是性感。腳上是一年四季都不會改變的板子鞋,黑布麵子,白色的塑料邊兒。他時常會彎下腰去,用一塊濕布子擦那個白色的塑料邊兒,擦得非常仔細。很多女孩子,都是從這一點上,判斷出他是一個愛清潔的人。女孩子都是愛清潔的。

大概不足半年的時間,蘇鐵頭就已經在我們這個城市裏成為一個人物了。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會以他為榮。提到他的時候,心裏都有一種敬畏感。一旦要打架,說要去找蘇鐵頭,對方就會抱頭鼠竄,屁滾尿流。因為和蘇鐵頭住在一條巷子裏,我們都感到特別自豪,雖然從真正意義上來講,人家還不認識我們。在一段時間裏,蘇鐵頭成為我們耀武揚威的盾牌。拿著這張盾牌,我們結識了許多新朋友,打通了許多重要的關口。比如,東方紅電影院裏收門票的鍾大哥,公園裏打掃衛生的田阿姨,日後都成為我們的鐵杆部隊了。隻要電影院裏放電影,我們就會成為座上客,不管是什麼電影,也不管已經看過了多少遍。比如“馬尾巴的功能”那部電影,我們看了就足有十遍。還有溫其久喊大哥的那種腔調,也成為我們之間的流行語。當然,鍾大哥也不是吃素的,他不會讓我們白看他的電影。

一天晚上,鍾大哥就騎著自行車跑來找二賴子,我們看到,他右眼窩已經被封了,青一塊紫一塊的。二賴子問是誰幹的,他說是南關二道巷裏的人。我們一聽就火了,我們知道,戰鬥巷和二道巷裏的人是勢不兩立的,是水火不相容的。這不是什麼人告訴我們的,這是從蘇鐵頭他們那裏傳過來的。既然與蘇鐵頭他們勢不兩立,也就意味著與我們勢不兩立。我們已經把自己同蘇鐵頭他們劃到一個戰壕裏了。二賴子對鍾大哥說,這事包在我們身上了。然後我們就去找毛羔,我們說我們要讓蘇鐵頭幫忙,去收拾一下我們共同的敵人。毛羔的回答出乎我們的意料,他說,我不管。我們義憤填膺,我們七嘴八舌,你怎麼能不管呢?你不是戰鬥巷的人嗎?你怎麼能沒有一點兒階級情戰友情呢?然而,毛羔還是說,我不管。

這件事就這樣陷入了僵局,我們有些一籌莫展。恰好那幾天電影院裏又開始上映一部阿爾巴尼亞的新片子,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裏麵有女人在海裏遊泳的鏡頭,穿著比基尼在銀幕上晃了一下。當然,那時我們是不知道什麼叫比基尼的,我們隻聽說那個女人穿得很少,屁股和奶子都快要露出來了。但是我們卻不能夠如願以償,不能夠鑽在電影院裏看上十遍八遍女人的屁股和奶子。鍾大哥倒是來邀請過我們,隻是我們不好意思,就像二賴子說的,事不辦成就不進電影院。

現在回想起來,也不能不承認二賴子的聰明,那時候他就知道了“性賄賂”。他聽到老女子媽的一些閑話以後,眉頭一皺,計上心頭。

公園裏的田阿姨,雖然已經結了婚,但依然風采不減。有兩個原因使我們能夠與她成為莫逆之交,一個是她沒有弟弟,心中一直有這樣一個情結;另一個就是她沒有什麼“後門”,也沒有什麼結交,始終想在公園裏換一個工種,但又無從下手,看到我們像一些紈絝子弟,便有了一些奢想。正是利用她的這個奢想,二賴子很輕易地就把她帶到了身邊。她同我們在戰鬥巷裏穿梭不止,吸引了眾多的眼球。當然,也吸引了蘇鐵頭的眼球。蘇鐵頭把二賴子叫到一邊,問這個姐姐是誰?二賴子看機會終於來了,便急忙討好地說,是我幹姐姐,大哥你什麼意思?蘇鐵頭就詭秘地一笑,說你不懂,明天我請你們吃甜食。

說到吃甜食,我們的腦袋就一暈。在我們這個城市裏,那時隻有一家甜食店,就在東方紅電影院的旁邊。能夠進甜食店裏吃一頓,就類同現在的孩子進麥當勞、肯德基吃一頓。有多少次,當我們進電影院看電影的時候,我們就奢想,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夠像進電影院裏一樣地進甜食店,那該多麼幸福呀!二賴子說,他最愛吃的就是江米條,上麵那層白砂糖,讓他想起來就流口水。不稀罕家裏最寒酸,他就沒有進過甜食店,他說元宵最好吃了,我最愛吃元宵。我們都哈哈大笑,因為在甜食店裏,元宵是最普通的了,就像一碗稀飯。一碗稀飯算什麼,我們天天都在喝稀飯,高粱米稀飯,小米稀飯,玉米稀飯,還有玉米麵打成的糊糊。二賴子拍一下不稀罕的肩膀,這一回讓你吃個美。

在甜食店,二賴子讓不稀罕排隊,自己則站在門口候著蘇鐵頭,他怕蘇鐵頭把他們閃了。那邊不稀罕已經排了兩次隊了,這邊仍然不見蘇鐵頭的影子,二賴子就有些著急。我們看著別人吃得滿頭是汗,一邊急得冒汗,一邊又不停地舔吸著嘴角上的哈喇子。這時候,蘇鐵頭從電影院旁邊的一條小巷子裏閃了出來。二賴子說,我們盼星星盼月亮呀。蘇鐵頭一笑,那位姐姐呢?二賴子一愣,也要請阿姨呀。

蘇鐵頭立刻鐵青了臉:“屁話,到底想吃不想吃?”

“那我去叫她。”話音未落,二賴子撒腿就跑。

那天不僅不稀罕吃得很美,我們大家吃得都很美。席間,蘇鐵頭已經和田阿姨搞得爛熟。我們隻管吃,就見蘇鐵頭不停地給田阿姨講著什麼,田阿姨則聽得喜笑顏開,眉飛色舞。吃完了飯,蘇鐵頭命令我們道:“你們都回去吧,我送姐姐回家。”然後,他們就消失在巷子裏。

二賴子說,他們已經搞上了。

我們都說,搞上了。

老女子

老女子發育得早,與遺傳有關。老女子媽就人高馬大,說話高喉嚨大嗓門,好像是在同人吵架。大概也是緣於此故,她才當上了居委會的領導。忽然有一天,老女子媽穿了一件雪白色的襯衣,在院子裏吆五喝六,晃得人眼睛花花的。有人就問,老女子媽喲,你穿的這是什麼衣服呀?老女子媽就停止了嗬斥,眉開眼笑地講了起來。根據她的介紹,我們知道,這種襯衣的麵料叫“的確良”,是一種新材料。她說,真的,的確良!

那時正是夏季,能夠穿上“的確良”的人還為數不多,老女子媽能夠成為其中之一,也有她驕傲的資本。見別的婆姨並沒有穿“的確良”,她就非常關愛同時也非常生氣地說,怎麼不買一件“的確良”穿,這麼熱的天,熱壞了身體可怎麼辦!晃眼的老女子媽,在我們眼前晃得更厲害了。那時我就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給媽媽買一件“的確良”衣服穿,也讓她老人家像老女子媽一樣,在別人麵前晃來晃去。

不過,等我終於懂了點兒事以後,我才明白,老女子媽的那種顯耀,與其濃重的虛榮心有關。也正是這種虛榮,在以後的日子裏,把老女子媽害了個夠戧。比如對她女兒老女子,為了不讓女兒顯山露水,在為其做乳罩的時候,有意識地節省了布料。那時候不叫乳罩,更不叫文胸,叫束胸。既然是“束”,老女子媽認為,她的做法就沒有錯。每及看到自己的女兒胸脯高漲的時候,老女子媽的不安便也日見高漲。好幾次,她在擦身的時候,看著自己碩大的幾近垂到腰間的大奶子,心中便產生一種莫名的仇怨來。

老女子也是不爭氣,盡管胸脯受到她媽的百般壓迫,仍然像堅挺的竹筍一樣破土而出,奮力直追。這些,蘇鐵頭都看在眼裏,記到了心頭。終於有一天,老女子甩開了她媽的束縛,係上了一條白色的乳罩。她感到輕鬆多了,胸中像開放了一朵燦爛的花卉。在院子裏,她蹦呀跳呀,唱呀笑呀,千年的鐵樹開了花,開了呀花。

她的乳房也在跳躍著,像小白兔。老女子媽的心,也伴隨著她乳房的跳動而顫抖著。有時候,她還翻出以前為老女子做的那些束胸,望著那些布條條,百思不得其解。她還對其他婆姨談起這些事,她說,現在的孩子一點兒也不知道害臊,你看我們家老女子,一對奶子甩打著,好像是她的驕傲。別人也不置可否,倒是又看看她的大奶子。老女子媽的臉就紅一片白一片,悻悻而去。

蘇鐵頭拿來一本反映越戰時期的書籍,已經沒有了封麵,他托二賴子把書交到老女子的手裏。二賴子宣誓一樣地說道:“保證完成任務!”我們有幸目睹了那本書,大多都是一些越南戰士的日記和書信。二賴子畢竟要年長我們幾歲,他首先發現了書信的對象基本上都是戀人關係;其次,他還發現了裏麵的幾個關鍵字詞。比如“吻”字,信的末尾基本都寫著“吻你”兩個字。因為這兩個字,二賴子連夜把那本書全看完了。那一夜,他被“吻”字搞得激情蓬勃。他對我們說,他看明白了,吻你就是親你,就是親嘴的意思。由此他得出結論:蘇鐵頭想親老女子的嘴。

因為在這之前我們已經知道,蘇鐵頭已經把田阿姨搞定了,甚至霸占了。現在又把黑手伸到老女子的身上,我們怎麼能不義憤填膺?我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可是我們已經答應了鍾大哥,而且蘇鐵頭也已經答應了我們。

不過,讓我們感到慰藉的是,老女子媽可不是善茬子(好惹的),而且還是領導。他蘇鐵頭如果不想再“二進宮”的話,還是死了這條心的好。

二賴子如期把書交到了老女子的手裏。

老女子問:“什麼書呀?”

二賴子說:“不知道。”

老女子又說:“想不到蘇鐵頭還怪有文化的哩。”

二賴子也不言語,眼睛也情不自禁地盯上了老女子的胸脯。猛然間,一雙大手蓋住了老女子的胸脯。二賴子嚇了一跳,以為是蘇鐵頭的黑手,卻原來是老女子雙手捧書抱在了胸前。她很幸福的樣子:“我正想找本書看哩。”

再後來,蘇鐵頭送來的書裏,又多了一張紙條。我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麵的兩個字:吻你。我們還發現,蘇鐵頭的字,要比我們誰都寫得好,一看就是練了幾年的人寫的。為此我們有過一番爭論。我們不相信,蘇鐵頭在監獄的幾年裏,能夠練就出這樣的好字來。但是我們又不得不相信,蘇鐵頭是一個有很深功夫的人,這樣的人,很難說再沒有了別的本事。這種對蘇鐵頭喜憂參半的情感,使我們的內心非常矛盾。

其間,巷子裏經常能夠看到蘇鐵頭的身影。日頭照上來的時候,他會搬出一張椅子來,巷口上一放,大聲地招呼他爹過來曬日頭。他爹蘇老三就樂顛顛地跑過來,“好兒子好兒子”地說一路。大家看到了,就說,比毛羔強。下起雨來,又能夠看到他在巷子裏掃水,上衣也不穿,露出幾疙瘩腱子肉來。老女子媽就說,都像鐵頭這樣,我的工作就好做了。又說,監獄到底是革命的大熔爐呀,什麼樣的人都能夠改造好。

最能夠博得人們歡心的事情,莫過於挑水。那時家家都有一個大水缸,一個水缸裏至少能夠盛七八桶水。巷子裏唯一的一個水房,坐落在最西端。住在西端的人好說,水缸裏儲滿了水,剩下也就吃多少提多少了。那邊的劉老太,家裏就沒有大水桶,需要用水了,拿著臉盆就進了水房。蘇鐵頭對劉老太說,你家裏水缸的水都發餿了。劉老太說,不打緊。蘇鐵頭又說,都長毛了。劉老太還是說,不打緊。蘇鐵頭笑了,二話不說,把劉老太家裏的水缸清洗了一遍。滿頭大汗的蘇鐵頭站在劉老太家門口,一直等到老女子媽出現在他的眼前,才羞羞答答地說,我把劉老太家的水缸清洗了一下,還換了水。老女子媽很吃驚,急匆匆地進了劉老太的家,掀開缸蓋,像看到一鍋紅燒肉一樣,大口地吸吮著誘人的香味。

看到這些,蘇鐵頭興奮不已。接下來的幾天裏,他馬不停蹄地為巷子裏大多數人家的水缸裏填滿了水。當然,要數老女子家最占便宜了。蘇鐵頭甚至都不讓他們家的臉盆裏沒有水。這種幾乎有些反常的舉動,令老女子媽心生疑竇。再看看老女子,臉上像桃花盛開一樣,其用水量也開始與日俱增。一會兒要洗枕巾了,一會兒又要洗頭了,沒有消停的時候。說到洗頭,老女子媽更來氣了。一對大辮子,平日裏紮起來都感到吃力,一禮拜也不見她洗一回。這一段日子可好了,見天地洗,好像水是白來的,不要錢似的。洗起頭來,就穿一件小背心,一雙大膀子,白花花的肉全露了出來,可飽了蘇鐵頭的眼福了。

老女子媽看在眼裏恨在心頭,她咬牙切齒地說:“洗,頭發洗光了你就不洗了。”

她還看到更慘烈的一幕:老女子低著頭,把頭發浸在臉盆裏,蘇鐵頭拿著水瓢,從上往下給她澆著。這回不光大膀子被蘇鐵頭盡收眼底,大奶子也顯然“走光”。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女子媽衝上去一把奪過了蘇鐵頭手裏的水瓢,怒火中燒,嶄新的水瓢在院子裏被摔成了扁頭。看看不以為然的老女子,再看看不知所措的蘇鐵頭,更看看已經摔扁了的水瓢,無奈之下的老女子媽一屁股坐在了地當間,聲淚俱下,大有萬念俱滅的勢頭。

老女子媽怎麼了?老女子又怎麼了?更重要的是,蘇鐵頭把她們娘倆怎麼了?一時間,這些尖銳的問題成為戰鬥巷的人們議論甚至探討的主要話題。當然,老女子媽作為領導,一副落魄的表現也使大家灰心喪氣。他們也是見過領導的,也是見過女領導的,但是他們沒有見過老女子媽這樣的領導。也就是這一次,老女子媽再也沒有能夠繼續成為領導。對於老女子媽來講,無疑是一個重創。

她終於躺倒了。

她說,她什麼也不願意管了:老女子也好,蘇鐵頭也好,戰鬥巷也好,她都不願意管了。

她氣呼呼地說,天塌下來我也不管了!

我們

我們包括前麵說的二賴子、不稀罕,還包括菜花、豬耳朵,當然,也還包括我。毛羔是後來才包括進來的。他不同於我們,他內向的性格使我們同他產生著一種距離。要不是我們為了鍾大哥和田阿姨而有求於他,我們才不願意把他包括進來呢。我們的隊伍堅不可摧,硬如磐石。照老女子媽的話說,我們穿一條褲子還嫌肥哩。我們在同一個學校上學,雖然不是一個年級的,可我們仍然能夠保持形影不離。我們的偶像不是黃帥,而是楊子榮。我們的敵人不是又紅又專的知識分子,而是像王連舉那樣可惡的叛徒。我們欣賞楊子榮的盒子槍,也欣賞李玉和“臨行喝媽一碗酒”的豪氣。

我們一起去到紅花渠遊泳,狗刨著遊,渾身被“牛毛叮”蟄得全是紅疙瘩,可我們仍然其樂無窮,興致盎然。我們沒有吃午飯就跑去遊泳,在渠埂上躺下曬太陽,看我們的小雞雞縮得越來越小。渠裏流淌著黃河水,混合著黃沙和沿途的垃圾。我們像一個小泥鰍一樣爬上岸的時候,心裏仍然充滿著自豪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精神,二賴子的水性才日漸高漲,才有可能參加紀念毛主席暢遊長江的活動,橫渡黃河並且有幸見到了莊則棟。他被莊則棟軟綿綿的手拍了一下肩膀,回憶起來仍然受寵若驚。他感染了我們,他成為我們的榜樣。我們開始發瘋一樣地泡在紅花渠裏。

結果有一天我們遲到了,我們明知道是老處女的課,可我們還是遲到了。我們知道,我們必須要麵臨一場暴風雨般的襲擊。果然,老處女大發雷霆,咆哮著向我們衝來。她甚至拿起板凳向不稀罕摔去。這時候,我們就想到了黃帥。小將黃帥的形象立刻就閃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同樣義憤填膺,同仇敵愾。我們找到了“工宣隊”的老劉,我們要求嚴肅處理老處女。老劉好像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這一天,激動得腮幫子上沁出了細汗。他搓著一雙大手,不停地說,我要找她談談,我要找她談談。

後來我們知道,老處女的確被老劉找去談了,而且不是談了一次。

再後來,我們又知道,老處女竟然和老劉談上對象了。

談上對象的老處女,性格驟然發生了變化。對我們不僅循循善誘,而且關懷有加。她把我們的遊泳美其名曰鍛煉身體,保家衛國。甚至有一次,她要同我們一道去遊泳。她說,自己也要鍛煉鍛煉了,要不然不長個子了。我們的臉和她的臉一道紅了起來。她是因為羞赧,我們則有一些內疚:因為我們曾經把她稱為“矬子”。那時我們還不大懂醫學,不知道她的說法是一種奢想,一種癡心妄想,白日做夢。於是,我們熱烈歡迎她的加入,也期望由此而改變她的形象。

老處女的到來,使紅花渠上有了一道靚麗的風景。她沒有遊泳衣,便穿著一件緊身的挎欄背心,胸脯趾高氣揚地挺著。她沒有了往日的威嚴,所作所為恰似一個綻放的少女。我們無法了悟她的變化,更不知道,愛情的力量竟有如此之大。那天,二賴子的小雞雞挺了好幾次。他躲在一棵大樹下,掀開他的褲衩讓我們看。我們說真流氓,他說他不是故意的。老處女問你們看什麼呢?二賴子一頭紮進了紅花渠裏。

好日子並沒有像芝麻開花節節高,而是每況愈下,日落西山。老處女的情緒像三伏天一樣,說變就變。要麼是晴空一片,萬裏無雲;要麼是陰雲密布,死氣沉沉。我們是被動的,我們的變化因她的變化而變化。她像神一樣主宰著我們。她是我們身上的鐵鎖鏈。

我們無法忍受因為她而給我們帶來的痛苦。我們需要探個究竟。於是,我們找到了源頭,找到了根子。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都是因為老劉!

老劉不像老處女住在學校裏。老劉有家,家裏有老母親,還有妹妹。老劉天天都要回家,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人。老劉家住在一條小巷子裏,幾排土平房黑乎乎的,像孿生姊妹。他媽燒了一鍋玉米渣子粥,吃了一半,另一半還在鍋裏,煨在土爐子旁,等老劉回來喝。老劉媽是過來人,看到老劉的變化,便一下子就把老劉看得體無完膚。她嘴上沒說什麼,心裏卻喜滋滋的。她深信,就憑她兒子那一身油不拉嘰的工作服,堂堂正正的工人階級出身,不愁找不到好丫頭。老頭子在世時,還指望兒子去接他班,幹什麼公安工作。要不是她立場堅定不動心,兒子怎麼可能會有今天的地位,也不可能會成為一名光榮的工宣隊員。想到這些,她為自己的英明決策而自豪,而沾沾自喜。

她不知道,這時候的老劉,正躺在巷子口上,滿臉是血,甚至氣息奄奄。蘇鐵頭指著他的鼻子說,不要給臉不要臉,好好跟老處女搞下去,再要惹她生氣,就要了你的小命。說罷,蘇鐵頭看一眼他的弟兄們,撤!一聲令下,原本喧嘩的巷子,頓時寂靜無聲。

老劉痛苦的呻吟,蛇一樣地爬到巷子的深處,鑽到老劉媽的心裏。

這是命。老劉媽說,命裏該你有這樣的女人,你就逃脫不了。

老劉媽認命,她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她是一個徹底的宿命論者。

給老劉招來切膚之痛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這些小雜碎。我們的原則是,你不讓我們快樂,我們就要讓你痛苦;你要讓我們痛苦,我們就不會讓你快樂。遺憾的是,這樣的歪理邪說,幾十年以後的今天,竟然成為一些人的座右銘。

老劉睡下了,這成為學校裏的一大新聞,也因此觸動了校領導。領導不知其裏,以為是老劉在外麵惹了是非,並沒有十分重視。後來聽老劉說是學校的原因,便有些惶惶不安。一查,才知道他和老處女有了來往。感歎的人就多了起來,有指責老劉的,說他不務正業,三心二意,來學校是搞革命工作的,又不是搞對象的。也有對老處女牢騷滿腹的,一是說她不檢點,另外就是說她想男人想瘋了,連老劉這樣的人也能夠看得上眼。無論說誰,人們有一個共同的疑惑,那就是:究竟是誰動手打了老劉?

老劉說,根本沒有看清。

老劉又說,反正不是學校裏的人。

老劉還說,好像跟她認識。

這個“她”當然是指老處女了。人們恍然大悟:原來老處女是有一手的,原來老處女也不是吃素的。大家開始對她刮目相看,豔羨之情和敬仰之情溢於言表,他們用時髦和簡捷並褒貶難辨的話語稱呼著老處女:女人!

女人不易。老處女要當一個女人都這樣的難。那幾天裏,她憔悴得像換了一個人。

顯然,她是很痛苦的。由此我們發現,我們也並不快樂。一切都處於鬱悶之中。

另外一方麵,我們還欠下了蘇鐵頭一大筆債。這個時候的蘇鐵頭,已經不再需要田阿姨了,他同老女子的關係已經發展到如火如荼的境地。田阿姨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老女子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裏,沒有我們的吃吃喝喝,蘇鐵頭早已經不把我們看在眼裏。所以能夠出來再幫我們一把,照他的話說,就是念過去的情分上。但是他說了,這筆債你們是要還的。

老劉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蘇鐵頭。後來在和別人談起這件事的時候,他還有一點兒沾沾自喜。畢竟,能與蘇鐵頭較量的人,在這個城市裏還不是很多。而蘇鐵頭的名聲,早已經在大街小巷裏被傳得沸沸揚揚。老劉說,他小子也沒有占上什麼便宜,我老劉也不是沒長拳頭。聽的人就可能展開想象的翅膀,老劉的形象也因此得到了提升。這種提升了的形象,便波及老處女那裏。老處女提著點心鑽進了老劉家的巷子裏,老劉吃得甜甜蜜蜜,我們的點心比蜜甜,我們的愛情比蜜甜,我們的生活比蜜甜。

他們結婚了。他們睡到了一起。他們住在學校的後院裏。雲雨之間,老劉問老處女,你怎麼認識蘇鐵頭?

誰叫蘇鐵頭?

你不認識他?

老處女想到了我們,她隻認識我們,而我們這樣的人,與蘇鐵頭這樣的人屬一丘之貉,怎麼能不認識?她對我們懷恨在心的時候,又看看身邊的老劉,便如釋重負了。還是毛主席說得對,好事有時候能夠變成壞事,同理,壞事有時候也能夠變成好事。我們幹了一件壞事,卻促成了老處女他們一件好事。

老處女笑了:這幫傻尕子。

二賴子

二賴子站在東方紅電影院的門口,等蘇鐵頭和小四寶過來。他們要看電影,蘇鐵頭知道他認識鍾大哥,要他帶他們進去。站在台階上,二賴子看到了蘇鐵頭他們,蘇鐵頭的胳膊上挽著小四寶。他們正在穿過馬路,馬路上的車停下來,看著他們。小四寶今天實在太漂亮了,她穿著一條瘦腿褲,小屁股被蹦得圓嘟嘟的,誰見了都想上去摸一把。她沒有留小一寸,她說那個發型不適合她,那是中年人的發型。她把頭發披了下來,披到肩上,蓋住了她白皙的脖子,一半的臉蛋也被遮住了。那時候留這種發型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稱謂:賤坯子。你不賤你留這種發型幹什麼?再看看社會上,留這種發型的人都是幹什麼的?小四寶的媽就是這麼質問她的。她力辯,她們是,我不是。

二賴子能夠加入到蘇鐵頭他們的隊伍裏,緣於兩條:一是二賴子的年齡比我們要大幾歲,與蘇鐵頭他們接近起來比較容易;二是二賴子有過出色的表現,博得了蘇鐵頭他們一夥的認可和賞識。比如,他為蘇鐵頭介紹了田阿姨,還為他們刺探過諸多情報,為他們能夠取得階段性勝利提供了幫助。

成為蘇鐵頭的一員以後,二賴子在我們麵前顯出了他的牛逼。他對我們說,他很忙,蘇鐵頭那邊的事實在太多,每一樣事都離不開他。我們因此對他有了仰慕之情,往往把能夠與他相處作為一種榮耀。但漸漸地,他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他基本已經不屬於我們這個小團體了。失去了二賴子的我們,一盤散沙,再也沒有在一起像模像樣地幹過什麼。甚至看電影我們都不能再去找鍾大哥了,找他已經不靈了,他已經開始不買我們的賬了。他說,要看把二賴子找來一起看。

二賴子哪裏有時間看電影,或者即便有時間看電影,也不會與我們為伍的。二賴子不懂“寧當雞頭不做鳳尾”這個道理,他甘做蘇鐵頭的“鳳尾”,當人家的哈巴狗。那些日子裏,蘇鐵頭正跟老女子打得火熱,又遇到二道巷的“巷花”小四寶,心裏便癢癢得狗抓似的。他對二賴子說,幫哥把小四寶搞到手,哥就認你做親兄弟。二賴子像領到了一項神聖的任務一樣,激動得差一點兒跪下。照蘇鐵頭的話說,你能夠把你們田阿姨給我搞到手,也應該能夠把小四寶給我搞到手。二賴子咬著嘴唇,一個勁兒地點頭。

其實,二賴子心裏沒一點兒把握,他隻見過小四寶一麵,就一麵,他讓小四寶給鎮住了。那次,他一口氣擰下來十幾個自行車鈴鐺蓋兒,拎在手裏都沉甸甸的,找到小四寶要獻殷勤,小四寶一腳上去,正踹到他的襠部。於是,鈴鐺蓋兒撒了一地,二賴子則躺在地上,半天喘不過氣來。小四寶也是用力過猛,臉都憋紅了,一雙大眼睛就像兩個火球,呼呼地燒著:告訴鐵頭,奶奶我不稀罕這個。二賴子心想,這也不是鐵頭的意思,鐵頭可能連這點兒意思也沒有哩。

被小四寶踢了一腳,二賴子的小雞雞痛了好幾天。他聽大人們講過,知道那是男人的命根子。他嚇壞了,害怕沒有了命根子。那時候還沒有江湖醫生,他又不敢到醫院裏去看,就找到了我們。他亮出了他的小雞雞給我們看,不稀罕驚叫道:腫了!我們也是大驚失色,告訴他這是天大的事,鬧不好就不是男人了。他不服,怎麼就不是男人了?我們七嘴八舌,統而言之就是,脹不起來就不是男人了。他聽了大笑,這幾天比以前還脹得厲害。不稀罕立刻正色道:那是腫的。

幸好是腫的緣故,不幾天,二賴子就沒事了,走路也不再夾褲襠了。他給自己發誓,一定要把小四寶搞到蘇鐵頭的手裏,讓蘇鐵頭操她,解自己的恨。一天,他找出幾頂搶來的軍帽,用沒有毛主席照片的舊報紙疊成一寸寬的條條,然後別在軍帽裏,軍帽立刻被撐了起來,像一個站崗的戰士。他看著它們,想到就要失去它們,心裏一陣難過。自打他被蘇鐵頭收容以後,蘇鐵頭的軍帽幾乎都是他給搶來的。為此,他挨過磚頭,遭過暗算。雖然有幾次蘇鐵頭率幾位大將出來幫他,也把那幫家夥震了一下,但讓他們刻骨銘心的還是他。他們說,都是這小子惹的禍。他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他知道,遲早有一天,他會讓他們收拾掉。

小四寶見了軍帽,倒是不像見了鈴鐺蓋兒那樣氣惱。她把它們挨個兒戴了一遍,照著鏡子,咯咯笑個不停。二賴子發現,小四寶笑起來,的確迷人。那時刻,他就幻想自己是蘇鐵頭,胳膊上挽著小四寶,戰鬥巷裏從東走到西,從早走到晚。老女子算個屁,老女子除了有一雙大奶子,哪一點兒比得上小四寶呢?讓不稀罕他們流口水吧!想到這裏他樂了。小四寶問你笑什麼?二賴子蔫下頭來,說這都是蘇鐵頭讓我送給你的。小四寶說我早知道了,你哪裏能有這麼多的軍帽。二賴子一聽就站了起來,站起來就想說這都是我的軍帽,他媽的蘇鐵頭的軍帽也是我給的。但是他沒有說,他站起來就走了。身後傳來小四寶的聲音:是謝謝你還是謝謝蘇鐵頭呀?

如此這般的日子又過了一段時間,小四寶終於被二賴子認為已經是蘇鐵頭的人了。小四寶對蘇鐵頭說,你要對我好,你不要對我下手呀。蘇鐵頭笑眯眯地答應著,發誓永遠也不對她下手。果然,蘇鐵頭很老實,對小四寶隻是關愛,從來不動手動腳。小四寶便放心地貼著他,唯恐丟了他似的。他們一起看電影,一起下館子,甚至一起出去打群架。小四寶知道,蘇鐵頭不會輸,蘇鐵頭沒有輸過。看到蘇鐵頭又打了一個大勝仗,看到對方被打得狗血噴頭,小四寶暢懷大笑。她的笑聲在夜裏傳得很遠,像狼的聲音在山坳裏一樣。從此,二道巷裏的人們知道,有一個小妖精在幫蘇鐵頭,他們不怕輸,他們怕她的笑聲,她的笑聲能夠在以後的幾天裏回蕩在他們的耳畔。他們甚至迷信地想到,要想滅掉蘇鐵頭,恐怕要先滅掉這個小妖精。

小四寶在場的時候,二賴子的表現總是能夠發揮得很好。大家都這樣說,小四寶更是對他讚不絕口。有一次,還跑過來在他的腮幫子上親了一口,聲音很大,二賴子受寵若驚。他甚至想,說不定小四寶心裏真正喜歡的人是我哩。緣於此故,他確定了兩個“凡是”:凡是小四寶叫他幹的事,他二話不說;凡是小四寶的朋友叫他幹的事,他二話不說。有這樣的鐵杆,小四寶應該幸福了。

有句土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小四寶的事情,就應了這句土話。二道巷的人們開始惦記她了,開始琢磨她了。在他們刺探的情報裏,二賴子成為掌握和遙控小四寶的第一人物。他們的共識是,二賴子這個小家夥也不是好東西,一塊滅了拉倒!有人提出這樣的建議。他們裏麵的人,也有讀過毛主席著作的,這樣的人就有了更高明的意見:以農村來包圍城市,先把蘇鐵頭的鐵杆消滅掉,讓他成為孤軍,就是有孫悟空的能量,也成不了什麼大氣候。

二賴子和小四寶就這樣成為他們的首選目標。

然而,讓他們感到高興同時又有一些失落的是,還沒等他們下手,蘇鐵頭他們便發生了內訌。是因為小四寶,也是因為二賴子。那天,蘇老三又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蘇鐵頭照樣不聞不問,一如既往。毛羔見他領來了女人,知趣地溜之大吉。蘇鐵頭和小四寶就在床上坐著,像往常一樣,等他們的鐵杆兄弟。蘇鐵頭說,四寶你的裙子真漂亮。小四寶就樂了,站起來,擺弄她的裙子。蘇鐵頭就看到了小四寶的曲線,看到了她豐滿的屁股,還有毛茸茸的小腿。蘇鐵頭就有些反應。他站起來,一把抱住了小四寶。他說,讓我鬧鬧。小四寶大驚失色。蘇鐵頭說,我要鬧鬧。小四寶被他壓到了床上,他的手伸進了小四寶的內褲。小四寶驚怵得一句話都沒有。蘇鐵頭感覺到她的身體在發抖。蘇鐵頭想,可能她真的沒有被開過。這種想法刺激得蘇鐵頭更加亢奮。他掀開了小四寶的裙子,他扯掉了小四寶的內褲,他瞄準了小四寶。韁繩已經被割斷,鐵錨已經被收起,他就要航行了,他就要揚鞭馳騁了。這時候,他聽到了小四寶歇斯底裏的叫喊。聲音像夜空裏的狼嚎,像峭壁孤崖下的駭浪拍岸。蘇老三被從春夢中驚醒,蘇鐵頭跌入到噩夢之中,蘇毛羔也趕了回來,像夢遊者一般。小四寶爬在床上,悲痛欲絕,泣不成聲。蘇老三看到了她白皙的大腿,蘇鐵頭的眼前一片模糊,蘇毛羔的眼裏噙滿了淚水。

小四寶說,她不想活了。她嚶嚶泣泣,不想活了。她目光呆滯,不想活了。他們聽著,大樹下隻有她的聲音。他們在一片小樹林裏,這裏先前是土匪頭子馬鴻逵的刑場。他們的集合地點如果不在蘇老三的家裏,就隻有在這裏了。小四寶的裙子在月亮下麵擺動著,小四寶感覺到,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裙子上。她的裙子已經有了汙漬,那是她的朋友蘇鐵頭留下的汙漬。她是稀罕蘇鐵頭這樣的朋友的,也稀罕二賴子,也稀罕現在站在這裏的每一個人。但是她不能成為她媽媽痛恨的那種人,她不是二流子,更不是騷貨。她不明白,男的和女的在一起,為什麼非要幹那種事?不幹那種事,就不能成為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