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紅蘿卜》 文\莫言
選自《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
【作者簡介】 莫言:原名管謨業。山東高密人。中國作協副主席。著有《莫言文集》(12卷)。中篇小說《紅高粱》獲全國中篇小說獎。2011年8月,長篇小說《蛙》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2012年10月,獲諾貝爾文學獎。
1
秋天的一個早晨,潮氣很重,雜草上,瓦片上都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槐樹上已經有了淺黃色的葉片,掛在槐樹上的紅鏽斑斑的鐵鍾也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隊長披著夾襖,一手裏拤著一塊高粱麵餅子,一手裏捏著一棵剝皮的大蔥,慢吞吞地朝著鍾下走。走到鍾下時,手裏的東西全沒了,隻有兩個腮幫子像秋田裏搬運糧草的老田鼠一樣飽滿地鼓著。他拉動鍾繩,鍾錘撞擊鍾壁,“嘡嘡嘡”響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從胡同裏湧出來,彙集到鍾下,眼巴巴地望著隊長,像一群木偶。隊長用力把食物吞咽下去,抬起袖子擦擦被絡腮胡子包圍著的嘴。人們一齊瞅著隊長的嘴,隻聽到那張嘴一張開——那張嘴一張開就罵:“他娘的腿!公社裏這些狗娘養的,今日抽兩個瓦工,明日調兩個木工,幾個勞力全被他們給零打碎敲了。小石匠,公社要加寬村後的滯洪閘,每個生產隊裏抽調一個石匠,一個小工,隻好你去了。”隊長對著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小夥子說。
小石匠長得很瀟灑,眉毛黑黑的,牙齒是白的,一白一黑,襯托得滿麵英姿。他把腦袋輕輕搖了一下,一綹滑到額頭上的頭發輕輕地甩上去。他稍微有點口吃地問隊長去當小工的人是誰,隊長怕冷似的把膀子抱起來,雙眼像風車一樣旋轉著,嘴裏嘈嘈地說:“按說去個婦女好,可婦女要拾棉花。去個男勞力又屈了料。”最後,他的目光停在牆角上。牆角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著腳,光著脊梁,穿一條又肥又長的白底帶綠條條的大褲頭子,褲頭上染著一塊塊的汙漬,有的像青草的汁液,有的像幹結的鼻血。褲頭的下沿齊著膝蓋。孩子的小腿上布滿了閃亮的小疤點。
“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隊長看著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說:“我尋思著你該去見閻王了。打擺子好了嗎?”
孩子不說話,隻是把兩隻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著隊長看。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
“你是不是要幹點活兒掙幾個工分?你這個熊樣子能幹什麼?放個屁都怕把你震倒。你跟上小石匠到滯洪閘上去當小工吧,怎麼樣?回家找把小錘子,就坐在那兒砸石頭子兒,願意動彈就多砸幾塊,不願動彈就少砸幾塊,根據曆史的經驗,公社的差事都是糊弄洋鬼子的幹活。”
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邊,扯扯小石匠的衣角。小石匠友好地拍拍他的光葫蘆頭,說:“回家跟你後娘要把錘子,我在橋頭上等你。”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兩隻細胳膊使勁甩動著,像穀地裏被風吹動著的稻草人。人們的目光都追著他,看著他光著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發冷。隊長把夾襖使勁扯了扯,對著孩子喊:“回家跟你後娘要件褂子穿著,嗐,你這個小可憐蟲兒。”
他蹺腿躡腳地走進家門。一個掛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院子裏和著尿泥,看著他來了,便揚起那張扁乎乎的臉,挓挲著手叫:“可……可……抱……”黑孩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淺紅色的杏樹葉兒,給後母生的弟弟把鼻涕擦了,又把粘著鼻涕的樹葉像貼傳單一樣“吧唧”拍到牆上。對著弟弟擺擺手,他向屋裏溜去,從牆角上找到一把鐵柄羊角錘子,又悄悄地溜出來。小男孩又衝著他叫喚,他找了一根樹枝,圍著弟弟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扔掉樹枝,匆匆向村後跑去。他的村子後邊是一條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河,河上有一座九孔石橋。河堤上長滿垂柳,由於夏天大水的浸泡,樹幹上生滿了紅色的須根。現在水退了,須根也幹巴了。柳葉已經老了,橘黃色的落葉隨著河水緩緩地向前漂。幾隻鴨子在河邊上遊動著,不時把紅色的嘴插到水草中,“呱唧呱唧”地搜索著,也不知吃到什麼沒有。
孩子跑上河堤,已經累得氣喘籲籲。凸起的胸脯裏像有隻小母雞在打鳴。
“黑孩!”小石匠站在橋頭上大聲喊他,“快點跑!”
黑孩用跑的姿勢走到小石匠跟前,小石匠看了他一眼,問:“你不冷?”
黑孩怔怔地盯著小石匠。小石匠穿著一條勞動布的褲子,一件勞動布夾克式上裝,上裝裏套一件火紅色的運動衫,運動衫領子耀眼地翻出來,孩子盯著領口,像盯著一團火。
“看著我幹什麼?”小石匠輕輕撥拉了一下孩子的頭,孩子的頭像貨郎鼓一樣晃了晃。“你呀”,小石匠說,“生被你後娘給打傻了。”
小石匠吹著口哨,手指在黑孩頭上輕輕地敲著鼓點,兩人一起走上了九孔橋。黑孩很小心地走著,盡量使頭處在最適宜小石匠敲打的位置上。小石匠的手指骨節粗大,堅硬得像小棒槌,敲在光頭上很痛,黑孩忍著,一聲不吭,隻是把嘴角微微吊起來。小石匠的嘴非常靈巧,兩片紅潤的嘴唇忽而嘬起,忽而張開,從他唇間流出百靈鳥的婉轉啼聲,響,脆,直衝到雲霄裏去。
過了橋上了對麵的河堤,向西走半裏路,就是滯洪閘,滯洪閘實際上也是一座橋,與橋不同的是它插上閘板能擋水,撥開閘板能放洪。河堤的漫坡上栽著一簇簇蓬鬆的紫穗槐。河堤裏邊是幾十米寬的河灘地,河灘細軟的沙土上,長著一些大水落後匆匆生出來的野草。河堤外邊是遼闊的原野,連年放洪,水裏挾帶的沙土淤積起來,改良了板結的黑土,土地變得特別肥沃。今年洪水不大,沒有危及河堤,滯洪閘沒開閘滯洪,放洪區裏種植了大片的孟加拉國黃麻。黃麻長得像原始森林一樣茂密。正是清晨,還有些薄霧繚繞在黃麻梢頭,遠遠看去,霧下的黃麻地像深邃的海洋。
小石匠和黑孩悠悠逛逛地走到滯洪閘上時,閘前的沙地上已集合了兩堆人。一堆男,一堆女,像兩個對壘的陣營。一個公社幹部拿著一個小本子站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說著什麼,他的胳膊忽而揚起來,忽而垂下去。小石匠牽著黑孩,沿著閘頭上的水泥台階,走到公社幹部麵前。小石匠說:“劉副主任,我們村來了。”小石匠經常給公社出官差,劉副主任經常帶領人馬完成各類工程,彼此認識。黑孩看著劉副主任那寬闊的嘴巴。那構成嘴巴的兩片紫色嘴唇碰撞著,發出一連串音節:“小石匠,又是你這個滑頭小子!你們村真他媽的會找人,派你這個笊籬撈不住的滑蛋來,夠我淘的啦。小工呢?”
孩子感到小石匠的手指在自己頭上敲了敲。
“這也算個人?”劉副主任捏著黑孩的脖子搖晃了幾下,黑孩的腳跟幾乎離了地皮。“派這麼個小瘦猴來,你能拿動錘子嗎?”劉副主任虎著臉問黑孩。
“行了,劉副主任,劉太陽。社會主義優越性嘛,人人都要吃飯。黑孩家三代貧農,社會主義不管他誰管他?何況他沒有親娘跟著後娘過日子,親爹鬼迷心竅下了關東,一去三年沒個影,不知是被熊瞎子舔了,還是被狼崽子吹了。你的階級感情哪兒去了?”小石匠把黑孩從劉太陽副主任手裏拽過來,半真半假地說。
黑孩被推搡得有點頭暈。剛才靠近劉副主任時,他聞到了那張闊嘴裏噴出了一股酒氣。一聞到這種味兒他就惡心,後娘嘴裏也有這種味。爹走了以後,後娘經常讓他拿著地瓜幹子到小賣鋪裏去換酒。後娘一喝就醉,喝醉了他就要挨打,挨擰,挨咬。
“小瘦猴!”劉副主任罵了黑孩一句,再也不管他,繼續訓起話來。
黑孩提著那把羊角鐵錘,蔫兒咕唧地走上滯洪閘。滯洪閘有一百米長,十幾米高,閘的北麵是一個和閘身等長的方槽,方槽裏還殘留著夏天的雨水。孩子站在閘上,把著石欄杆,望著水底下的石頭,幾條黑色的瘦魚在石縫裏笨拙地遊動。滯洪閘兩頭連結著高高的河堤,河堤也就是通往縣城的道路。閘身有五米寬,兩邊各有一道半米高的石欄杆。前幾年,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被馬車搡到閘下,有的摔斷了腿,有的摔折了腰,有的摔死了。那時候他比現在當然還小,但比現在身上肉多,那時候父親還沒去關東,後娘也不喝酒。他跑到閘上來看熱鬧,他來得晚了點,摔到閘下的人已被拉走了,隻有閘下的水槽裏還有幾團發紅發渾的地方。他的鼻子很靈,嗅到了水裏飄上來的血腥味……
他的手扶住冰涼的白石欄杆,羊角錘在欄杆上敲了一下,欄杆和錘子一齊響起來。傾聽著羊角鐵錘和白石欄杆的聲音,往事便從眼前消散了。太陽很亮地照著閘外大片的黃麻,他看到那些薄霧匆匆忙忙地在黃麻裏鑽來鑽去。黃麻太密了,下半部似乎還有間隙,上半部的枝葉擠在一起,濕漉漉,油亮亮。他繼續往西看,看到黃麻地西邊有一塊地瓜地,地瓜葉子紫勾勾地亮。黑孩知道這種地瓜是新品種,蔓兒短,結瓜多,麵大味道甜,白皮紅瓤兒,煮熟了就爆炸。地瓜地的北邊是一片菜園,社員的自留地統統歸了公,隊裏隻好種菜園。黑孩知道這塊菜園和地瓜都是五裏外的一個村莊的,這個村子挺富。菜園裏有白菜,似乎還有蘿卜。蘿卜纓兒綠得發黑,長得很旺。菜園子中間有兩間孤獨的房屋,住著一個孤獨的老頭,孩子都知道。菜園的北邊是一望無際的黃麻。菜園的西邊又是一望無際的黃麻。三麵黃麻一麵堤,使地瓜地和菜地變成一個方方的大井。孩子想著,想著,那些紫色的葉片,綠色的葉片,在一瞬間變成井中水,緊跟著黃麻也變成了水,幾隻在黃麻梢頭飛躦的麻雀變成了綠色的翠鳥,在水麵上捕食魚蝦……
劉副主任還在訓話。他的話的大意是,為了農業學大寨,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字憲法水是一法,沒有水的農業就像沒有娘的孩子,有了娘,這個娘也沒有奶子,有了奶子,這個奶子也是個瞎奶子,沒有奶水,孩子活不了,活了也像那個瘦猴(劉副主任用手指指著閘上的黑孩。黑孩背對著人群,他脊梁上有兩塊大疤瘌,被陽光照得忽啦忽啦打閃電)。而且這個閘太窄,不安全,年年摔死人,公社革委特別重視,認真研究後決定加寬這個滯洪閘。因此調來了全公社各大隊共合二百餘名民工。第一階段的任務是這樣的,姑娘媳婦半老婆子加上那個瘦猴(他又指指閘上的孩子,陽光照著大疤瘌,像照著兩麵小鏡子),把那五百方石頭砸成柏子養心丸或者是雞蛋黃那麼大的石頭子兒。石匠們要把所有的石料按照尺寸剝磨整齊。這兩個是我們的鐵匠(他指著兩個棕色的人,這兩個人一個高,一個低,一個老,一個少),負責修理石匠們禿了尖的鋼鑽子之類。吃飯嘛,離村近的回家吃,離村遠的到前邊村裏吃,我們開了一個夥房。睡覺嘛,離村近的回家睡,離村遠的睡橋洞(他指指滯洪閘下那幾十個橋洞)。女的從東邊向西睡,男的從西邊向東睡。橋洞裏鋪著麥秸草,暄得像鋼絲床,舒服死你們這些狗日的。
“劉副主任,你也睡橋洞嗎?”
“我是領導。我有自行車。我願意在這兒睡不願意在這兒睡是我的事,你別操心爛了肺。官長騎馬士兵也騎馬嗎?狗日的,好好幹,每天工分不少掙,還補你們一斤水利糧,兩毛水利錢,誰不願幹就滾蛋。連小瘦猴也得一份錢糧,修完閘他保證要胖起來……”
劉副主任的話,黑孩一句也沒聽到。他的兩根細胳膊拐在石欄杆上,雙手夾住羊角錘。他聽到黃麻地裏響著鳥叫般的音樂和音樂般的秋蟲鳴唱。逃逸的霧氣碰撞著黃麻葉子和深紅或是淡綠的莖稈,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像火車過鐵橋。他在夢中見過一次火車,那是一個獨眼的怪物,趴著跑,比馬還快,要是站著跑呢?那次夢中,火車剛站起來,他就被後娘的掃炕笤帚打醒了。後娘讓他去河裏挑水。笤帚打在他屁股上,不痛,隻有熱乎乎的感覺。打屁股的聲音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有人用棍子抽一麻袋棉花。他把扁擔鉤兒挽上去一扣,水桶剛剛離開地皮。擔著滿滿兩桶水,他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嘣咯嘣”地響。肋條跟胯骨連在了一起。爬陡峭的河堤時,他雙手扶著扁擔,搖搖晃晃。上堤的小路被一棵棵柳樹扭得彎彎曲曲。柳樹幹上像裝了磁鐵,把鐵皮水桶吸得搖搖擺擺。樹撞了桶,桶把水灑在小路上,很滑,他一腳踏上去,像踩著一塊西瓜皮。不知道用什麼姿勢他趴下了,水像瀑布一樣把他澆濕了。他的臉碰破了路,鼻子尖成了一個平麵,一根草梗在平麵上印了一個小溝溝。幾滴鼻血流到嘴裏,他吐了一口,咽了一口。鐵桶一路歡唱著滾到河裏去了。他爬起來,去追趕鐵桶。兩個桶一個歪在河邊的水草裏,一個被河水載著向前漂。他沿著水邊追上去,腳下長滿了四個棱的他和一班孩子們稱之為“狗蛋子”的野草。盡管他用腳趾頭使勁扒著草根,還是滑到了河裏。河水溫暖,沒到了他的肚臍。褲頭濕了,漂起來,圍在他的腰間,像一團海蜇皮。他呼呼隆隆淌著水追上去,抓住水桶,逆著水往回走。他把兩隻胳膊挓挲開,一隻手拖著桶,另一隻手一下一下劃著水。水很硬,頂得他趔趔趄趄。他把身體斜起來,弓著脖子往前用力。好像有一群魚把他包圍了,兩條大腿之間有若幹溫柔的魚嘴在吻他。他停下來,仔細體會著,但一停住,那種感覺頓時就消逝了。水麵忽地一暗,好像魚群驚惶散開。一走起來,愉快的感覺又出現了,好像魚兒又聚攏過來。於是他再也不停,半閉著眼睛,向前走啊,走……
“黑孩!”
“黑孩!”
他猛然驚醒,眼睛大睜開,那些魚兒又忽地消失了。羊角鐵錘從他手中掙脫了,筆直地鑽到閘下的綠水裏,濺起了一朵白菊花一樣的水花。
“這個小瘦猴,腦子肯定有毛病。”劉太陽上閘去,擰著黑孩的耳朵,大聲說:“過去,跟那些娘們砸石子去,看你能不能從裏邊認個幹娘。”
小石匠也走上來,摸摸黑孩涼森森的頭皮,說:“去吧,去摸上你的錘子來。砸幾塊,算幾塊,砸夠了就耍耍。”
“你敢偷奸磨滑我就割下你的耳朵下酒。”劉太陽張著大嘴說。
黑孩哆嗦了一下。他從欄杆空裏鑽出去,雙手勾住最下邊一根石杆,身子一下子掛在欄杆下邊。
“你找死!”小石匠驚叫著,貓腰去扯孩子的手。黑孩往下一縮,身體貼在橋墩菱狀突出的石棱上,輕巧地溜了下去。黑孩子貼在白橋墩上,像粉牆上一隻壁虎。他哧溜到水槽裏,把羊角錘摸上來,然後爬出水槽,鑽進橋洞不見了。
“這小瘦猴!”劉太陽摸著下巴說,“他媽的這個小瘦猴!”
黑孩從橋洞裏鑽出來,畏畏縮縮地朝著那群女人走去。女人們正在笑罵著。話很髒,有幾個姑娘夾雜在裏邊,想聽又怕聽,臉兒一個個紅撲撲的像雞冠子花。男孩黑黑地出現在她們麵前時,她們的嘴一下子全封住了。愣了一會兒,有幾個咬著耳朵低語,看著黑孩沒反應,聲音就漸漸大了起來。
“瞧瞧,這個可憐樣兒!都什麼節氣了還讓孩子光著”。
“不是自己腚裏養出來的就是不行。”
“聽說他後娘在家裏幹那行呢……”
黑孩轉過身去,眼睛望著河水,不再看這些女人。河水一塊紅一塊綠,河南岸的柳葉像蜻蜓一樣飛舞著。
一個蒙著一條紫紅色方頭巾的姑娘站在黑孩背後,輕輕地問:“哎,小孩,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歪歪頭,用眼角掃了姑娘一下。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層細細的金黃色的茸毛,她的兩眼很大,但由於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顯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黑孩正和沙地上一棵老蒺藜作戰,他用腳趾頭把一個個六個尖或是八個尖的蒺藜撕下來,用腳掌去撚。他的腳像騾馬的硬蹄一樣,蒺藜尖一根根斷了,蒺藜一個個碎了。姑娘愉快地笑起來:“真有本事,小黑孩,你的腳像掛著鐵掌一樣。哎,你怎麼不說話?”姑娘用兩個手指戳著孩子的肩頭說:“聽到了沒有,我問你話呢!”
黑孩感覺到那兩個溫暖的手指順著他的肩頭滑下去,停到他背上的傷疤上。
“哎,這,是怎麼弄的?”
孩子的兩個耳朵動了動。姑娘這才注意到他的兩耳長得十分誇張。“耳朵還會動,喲,小兔一樣。”
黑孩感覺到那隻手又移到他的耳朵上,兩個指頭在撚著他漂亮的耳垂。
“告訴我,黑孩,這些傷疤,”姑娘輕輕地扯著男孩的耳朵把他的身體調轉過來,黑孩齊著姑娘的胸口。他不抬頭,眼睛平視著,看見的是一些由紅線交叉成的方格,有一條梢兒發黃的辮子躺在方格布上。“是狗咬的?生瘡啦?上樹拉的?你這個小可憐……”
黑孩感動地仰起臉來,望著姑娘渾圓的下巴。他的鼻子吸了一下。
“菊子,想認個幹兒嗎?”一個臉盤肥大的女人衝著姑娘喊。
黑孩的眼睛轉了幾下,眼白像灰蛾兒撲棱。
“對,我就叫菊子,前屯的,離這兒十裏,你願意說話就叫我菊子姐好啦。”姑娘對黑孩說。
“菊子,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招個小女婿嗎?那可夠你熬的,這隻小鴨子上架要得幾年哩……”
“臭老婆,張嘴就噴糞。”姑娘罵著那個胖女人。她把黑孩牽到像山嶺一樣的碎石堆前,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擺好,說,“就坐在這兒吧,靠著我,慢慢砸。”她自己也找了一塊光滑石頭,給自己弄了個座位,靠著男孩坐下來。很快,滯洪閘前這一片沙地上,就響起了“劈劈啪啪”的敲打石頭聲。女人們以黑孩為話題議論著人世的艱難和造就這艱難的種種原因,這些“娘兒們哲學”裏,永恒真理羼雜著胡說八道,菊子姑娘一點都沒往耳裏入,她很留意地觀察著孩子。黑孩起初還以那雙大眼睛的偶然一瞥來回答姑娘的關注,但很快就像入了定一樣,眼睛大睜著,也不知他看著什麼,姑娘緊張地看著他。他左手摸著石頭塊兒,右手舉著羊角錘,每舉一次都顯得筋疲力竭,錘子落下時好像猛拋重物一樣失去控製。有時姑娘幾乎要驚叫起來,但什麼也沒發生,羊角鐵錘在空中畫著曲裏拐彎的軌跡,但總能落到石頭上。
黑孩的眼睛本來是專注地看著石頭的,但是他聽到了河上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很像魚群在唼喋,聲音細微,忽遠忽近,他用力地捕捉著,眼睛與耳朵並用,他看到了河上有發亮的氣體起伏上升,聲音就藏在氣體裏。隻要他看著那神奇的氣體,美妙的聲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嘴角上漾起動人的微笑。他早忘記了自己坐在什麼地方幹什麼,仿佛一上一下舉著的手臂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後來,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陣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裏突然迸出了一個音節,像哀叫又像歎息。低頭看時,發現食指指甲蓋已經破成好幾半,幾股血從指甲破縫裏滲出來。
“小黑孩,砸著手了是不?”姑娘聳身站起,兩步跨到孩子麵前蹲下,“親娘喲,砸成了什麼樣子?哪裏有像你這樣幹活的?人在這兒,心早飛到不知哪國去了。”姑娘數落著黑孩。黑孩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
“黑孩,你昏了?土裏什麼髒東西都有!”姑娘拖起黑孩向河邊走去,孩子的腳板很響地扇著油光光的河灘地。在水邊上蹲下,姑娘抓住孩子的手浸到河水裏。一股小小的黃濁流在孩子的手指前形成了。黃土衝光後,血絲又滲出來,像紅線一樣在水裏抖動,孩子的指甲像砸碎的玉片。
“痛嗎?”
他不吱聲。這時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蝦,河蝦身體透亮,兩根長須冉冉飄動,十分優美。
姑娘掏出一條繡著月季花的手絹,把他的手指包起來。牽著他回到石堆旁,姑娘說:“行了,坐著耍吧,沒人管你,冒失鬼。”
女人們也都停下了手中的錘子,把濕漉漉的目光投過來,石堆旁一時很靜。一群群綿羊般的白雲從青藍藍的天上飛奔而過,投下一團團稍縱即逝的暗影,時斷時續地籠罩著蒼白的河灘和無可奈何的河水。女人們臉上都出現一種荒涼的表情,好像寸草不生的鹽堿地。待了好長一會兒,她們才如夢初醒,重新砸起石子來,錘聲寥落單調,透出了一股無可奈何的情緒。
黑孩默默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手絹上的紅花兒。在紅花旁邊又有一朵花兒出現了,那是指甲裏的血滲出來了。女人們很快又忘了他,“嘎嘎咕咕”地說笑起來。黑孩把傷手舉起來放在嘴邊,用牙齒咬開手絹的結兒,又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到傷指上。姑娘剛要開口說話,卻發現他用牙齒和右手又把手絹紮好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舉起錘子,沉重地打在一塊醬紅色的石片上。石片很堅硬,石棱兒像刀刃一樣,石棱與錘棱相接,碰出了幾個很大的火星,大白天也看得清。
中午,劉副主任騎著輛烏黑的自行車從黑孩和小石匠的村子裏躥出來。他站在滯洪閘上吹響了收工哨。他接著宣布,夥房已經開火,離家五裏以外的民工才有資格去吃飯。人們匆匆地收拾著工具。姑娘站起來。孩子站起來。
“黑孩,你離家幾裏?”
黑孩不理她,腦袋轉動著,像在尋找什麼。姑娘的頭跟著黑孩的頭轉動,當黑孩的頭不動了時,她也把頭定住,眼睛向前望,正碰上小石匠活潑的眼睛,兩人對視了幾十秒鍾。小石匠說:“黑孩,走吧,回家吃飯,你不用瞪眼,瞪眼也是白瞪眼,咱倆離家不到二裏,沒有吃夥房的福分。”
“你們倆是一個村的?”姑娘問小石匠。
小石匠興奮地口吃起來,他用手指指村子,說他和黑孩就是這村人,過了橋就到了家。姑娘和小石匠說了一些平常但很熱乎的話。小石匠知道了姑娘家住前屯,可以吃夥房,可以睡橋洞。姑娘說,吃夥房願意,睡橋洞不願意。秋天裏刮秋風,橋洞涼。姑娘還悄悄地問小石匠黑孩是不是啞巴。小石匠說絕對不是,這孩子可靈性哩,他四五歲時說起話來就像竹筒裏晃豌豆,咯嘣咯嘣脆。可是後來,話越來越少,動不動就像尊小石像一樣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尋思著什麼。你看看他那雙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說看得出來這孩子靈性,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他,就像我的小弟弟一樣。小石匠說,那是你人好心眼兒善良。
小石匠、姑娘、黑孩兒,不知不覺落到了最後邊,他和她談得很熱乎,恨不得走一步退兩步。黑孩跟在他倆身後,高抬腿、輕放腳,那神情和動作很像一隻沿著牆邊巡邏的小公貓。在九孔橋上,剛剛在紫穗槐樹叢裏耽誤了時間的劉太陽騎著車子“嘎嘎啦啦”地趕上來,橋很窄,他不得不跳下車子。
“你們還在這兒磨蹭?黑猴,今天上午幹得怎麼樣?噢,你的爪子怎麼啦?”
“他的手讓錘子打破了。”
“他媽的。小石匠,你今天中午就去找你們隊長,讓他趁早換人,出了人命我可擔不起。”
“他這是工傷,你忍心攆他走?”姑娘大聲說。
“劉副主任,咱倆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說,這麼大個工地,還多這麼個孩子?你讓他瘸著隻手到隊裏去幹什麼?”小石匠說。
“瘦猴兒,真你媽的,”劉太陽沉吟著說,“給你調個活兒吧,給鐵匠爐拉風匣,怎麼樣?會不會?”
孩子求援似的看看小石匠,又看看姑娘。
“會拉,是不是黑孩?”小石匠說。
姑娘也衝著他鼓勵地點點頭。
2
黑孩在鐵匠爐上拉風箱拉到第五天,赤裸的身體變得像優質煤塊一樣烏黑發亮;他全身上下,隻剩下牙齒和眼白還是白的。這樣一來,他的眼睛就更加動人,當他閉緊嘴角看著誰的時候,誰的心就像被熱鐵烙著一樣難受。他的鼻翼兩側的溝溝裏落滿煤屑,頭發長出有半寸長了,半寸長的頭發間也全是煤屑。現在,全工地的男人女人們都叫他“黑孩兒”,他誰也不理,連認真看你一眼也不。隻有菊子姑娘和小石匠來跟他說話時,他才用眼睛回答他們。昨天中午,工地上的人們全去吃飯了,鐵匠師傅的一把小錘和一個淬火用的新水桶被人偷走了。劉太陽在滯洪閘上大罵了半個小時。他分派給黑孩一個新任務:每天中午放工吃飯後,留在工地上看守工具,午飯由鐵匠師傅從夥房裏帶來。劉副主任說,便宜黑孩這個狗小子一頓午飯。
人全走了,喧鬧了一上午的工地靜得很。黑孩走出橋洞,在閘前的沙地上慢慢踱步。他倒背著胳膊,雙手捂著屁股,蹙著眉毛,額頭上出現三道深深的皺紋。他翻來覆去地數著橋洞,從兩片嘴唇間“叭兒叭兒”地吐出一個個小泡泡兒。在第七個橋墩前,他站住了,然後雙腿夾住橋墩的菱狀石棱,一聳一聳地往上爬。爬到半截時,他滑了下來,肚皮上擦破了一大塊,滲出一層血珠來。他彎腰抓起一把土,按到肚子上。然後倒退幾步,抬起手掌打著眼罩,看著橋墩與橋麵相接處那道石縫,他放心了。
很快地他又走到了婦女們砸石子的地方,他曾經坐過的那塊石頭沒有了。他很準地找到了菊子姑娘的座位,他認識她那把六棱石匠錘。他坐在姑娘的座位上,不斷地扭動著身體,變換著姿勢,一直等調整到眼睛跟第七個橋墩上那條石縫成一條直線時,才穩穩地坐住,雙眼緊盯著石縫裏那個東西……
那天中午,他早早地跑到滯洪閘下,在西邊第一個橋洞裏蹲下來。他眼睛一遍遍地撫摸紅爐、鐵鉗、大錘、小錘、鐵桶、煤鏟,甚至每塊煤,甚至每塊煤渣。快到上工時間了,他右手拿起煤鏟,捅開了壓住火的紅爐,左手用力一拉風箱,煤煙和著煤灰飛起來,迷了眼睛,他使勁揉著,眼眶處充血發了紫。風箱裏新勒了雞毛,很沉,他一隻手拉起來有些吃力。右手食指被碰了一下。看手指時才想起那條包著傷指的手絹。手絹已經不白了,月季花還是鮮紅的。他轉了一個念頭,走出橋洞,四下打量著。在第七個橋墩前,他解下手絹用口叼著,費力地爬上去,把手絹塞到石縫裏……三捅兩戳,火滅了。他的額上沁出一層汗珠。這時橋洞外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他惶恐地倒退著,一直退到脊背貼著涼涼的石壁。黑孩看到一個短腿的青年彎著腰走進橋洞,那姿勢好像要證明橋洞很低他人很高。黑孩咧了咧嘴。短腿青年看著被捅滅的火爐和拉出半截的風箱,又看看緊貼石壁站著的他,罵一聲:“小狗崽子!你來折騰什麼?火也捅滅了,風匣也拉歪了,欠揍的小混蛋。”黑孩聽到頭上響起一陣風聲,感到有一個帶棱角的巴掌在自己頭皮上扇過去,緊接著聽到一個很脆的響,像在地上摔死一隻青蛙。
“滾出去砸你的石頭子兒,小混蛋!”青年人罵著。黑孩這才知道這就是小鐵匠。小鐵匠的臉上布滿密集的粉刺疙瘩,鼻子像牛犢的鼻子一樣,扁扁的,平平的,上邊布滿汗珠。黑孩看到小鐵匠麻利地清理爐膛。又看著他從橋洞的角上抓過一把金黃的麥秸塞到爐膛裏,點燃,輕輕地拉幾下風箱,麥秸先冒出又輕又白的煙,緊跟著躥出火苗。小鐵匠鏟了一鏟濕漉漉的煤,薄薄地撒在正在燃燒的麥秸上,拉風箱的手一直不停。又撒了一層煤。又撒了一層煤。爐裏躥起焦黃的煙,煙裏夾帶著嗆鼻子的煤味。小鐵匠用鐵鏟尖兒把爐中煤一戳,幾縷強勁有力的暗紅色的火苗躥了出來,煤著了。
黑孩興奮地“噢”了一聲。
“你還不滾,小混蛋!”
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子慢吞吞地走進橋洞,問小鐵匠:“不是壓住火了嗎?怎麼又生?”他的語聲沉悶,聲音像是從胸膈以下發出來的。
“被這個小混蛋給捅滅了。”小鐵匠抬起煤鏟指指黑孩。
“你讓他拉吧。”老頭說。他把一塊蛋黃色的油布圍在腰間,把兩塊蛋黃色的油布綁在腳脖子上護住了腳麵。油布上布滿了火星燒成的洞洞眼眼。黑孩知道這就是老鐵匠了。
“讓他拉風匣,你專管打錘,這樣你也輕鬆一點。”老鐵匠說。
“讓這麼個毛孩子拉風匣?你看他瘦得那個猴樣,在火爐邊還不給烤成幹柴棍兒!”小鐵匠不滿意地嘟噥著。
劉太陽一步闖進來,翻著眼皮說:“怎麼啦?不是你說的要個拉火的嗎?”
“要拉火的不要他!劉副主任,你看看他瘦得那個樣子,恐怕連他媽的煤鏟都拿不動,你派他來幹什麼?臭杞擺碟湊樣數!”
“我知道你小子的鬼心眼子。你想要個大姑娘來給你拉火是不是?挑個最漂亮的,讓那個蒙著紫紅色方頭巾的來?美得你這個臊包狗蛋!黑孩,拉風箱吧。”劉太陽衝著小鐵匠說,“你他媽的好好教教他!”
黑孩畏畏縮縮地走到風箱前站定,目光卻期待什麼似的望著老鐵匠的臉。孩子發現,老鐵匠的臉色像炒焦了的小麥,鼻子尖像顆熟透了的山楂。他走上前來,教給黑孩一些燒火的要領。黑孩的耳朵抖動著,把老鐵匠的話兒全聽進去了。
剛開始拉火時,他手忙腳亂,滿身都是汗水,火焰烤得他的皮膚像針尖刺著一樣疼痛。老鐵匠麵部沒有表情,僵硬猶如瓦片,連看也不看他一眼。黑孩咬著下嘴唇,不斷地抬起黑胳膊擦著流到眼睛上邊的汗水。他的雞胸脯一起一伏,嘴和鼻孔像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噴著氣。
小石匠送來磨禿的鋼鑽待修,看著黑孩那副樣子,說:“能不能挺住?挺不住就吱聲,還去砸你的石頭子兒。”
黑孩連頭都沒抬。
“這倔種!”小石匠把鋼鑽扔在地上,走了。但很快他又折了回來,和菊子姑娘一起。菊子把方頭巾紮在脖子上,整個臉顯得更加完整。
橋洞裏的小鐵匠忽然感到眼前一亮,使勁咽了一口唾液,又用肥厚的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他的兩隻眼睛不比黑孩的眼睛小,但右眼裏有一個鴨蛋皮色的“蘿卜花”遮蓋了瞳孔。天長日久地用左眼看東西,養成了腦袋往右歪的習慣。他的頭枕在右肩上,左眼裏射出一道灼熱的光,直盯著姑娘紅撲撲的臉膛。十八磅的大鐵錘頭朝下站在他的兩腿間,他手扶錘把子,像拄著一根拐棍。
爐中煙火升騰,黑煙夾帶著火星直衝到橋麵上,又憤怒地反撲下來。孩子的臉籠罩在煙霧裏,他咳嗽著,胸脯裏“噝噝”地響。老鐵匠冷冷地看了黑孩一眼,從磨得油亮的皮口袋裏掏出煙袋,慢吞吞地裝上煙,就著爐火點燃,把兩股白色煙噴進黑色煙裏,鼻孔裏兩撮黑毛抖動著,他從煙霧裏漠然地看了一眼橋洞口的小石匠和菊子,這才對黑孩說:“少加煤,撒勻一點。”孩子急促地拉著風箱,瘦身子前傾後仰,爐火照著他汗濕的胸脯,每一根肋巴條都清清楚楚。左胸脯的肋條縫中,他的心髒像隻小耗子一樣可憐巴巴地跳動著。老鐵匠說:“拉長一點,一下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