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追凶
豬肝交代了殺手是南關幫首領板栗雇請的,板栗給了殺手40萬元,殺手回到了南方。
可是,給了錢的板栗一直擔心洪哥沒有死,他就派豬肝去醫院打探,了解洪哥的傷情。他沒有想到,他那張迥乎常人的臉,讓千戶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殺手在南方那座城市的哪裏居住?豬肝不知道。與殺手一起來到秦嶺山中的小賀在南方那座城市的哪裏居住?豬肝還是不知道。殺手像一條毒蛇一樣,總是隱藏在城市最隱秘的地方,要找到殺手,難乎其難。
德子、千戶、七子那天黃昏時分回到了醫院裏,他們和洪哥、升子一起商量,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洪哥主張報警,他說他此後隻想做一個正經的生意人,不願再打打殺殺,舔著刀口過日子,那種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江湖已經過去了,現在,有錢就是老大。有錢了,弟兄們日子就好過了,住別墅,開豪車,娶媳婦,生孩子。
德子則極力主張尋找殺手複仇,弟兄們在一起這麼久,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毛孩沒了,毛孩不能就這麼沒了;洪哥傷了,洪哥不能就這樣傷了。如果不能親手抓住殺手,不能親手複仇,毛孩的在天之靈永遠也不能安寧,弟兄們的良心永遠會受到譴責。
升子一言不發。德子看著升子,想讓升子支持他,但是升子眼睛望著牆角,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情。
洪哥說了一通話後,他很累,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升子走到了房門口,他招手把德子和千戶、七子叫出來,悄聲說道:“事不宜遲,千戶趕快去買明天的火車票,七子去打聽小賀家在哪裏,德子你回家準備行囊。”
尋找殺手,需要從小賀身上打開突破口。
德子問:“你同意找殺手?”
升子說:“我們再幹最後這一件事情,幹完後金盆洗手,徹底告別打殺,好好做生意。”
升子在醫院裏說這句話的時候,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們此次南方之行付出了慘重代價。
小賀家在城市西郊的礦區裏。礦區居住了幾千戶礦工,他們在山腰上挖掘一眼窯洞,一家老少就住了進去。窯洞挖掘得亂七八糟,有的幾乎並排在一起,有的孤零零的隻有一家人。遠遠望去,山坡上好像有很多田鼠洞,走近了才看到有的洞口豎著電視天線,有的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煤炭價格不升反降的時候,大小煤礦都舉步維艱,所有的礦工家都生活困難。礦工的子弟們紛紛揚揚地卷入了南下的打工潮,小賀就是其中之一。
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進入21世紀,煤炭價格一路飆升,煤炭行業炙手可熱,催生了數以萬計的億萬富翁,我在《暗訪十年》第四季所寫的黑娃和蔡亮子都是這樣的人。他們的財富迅速膨脹,膨脹的速度讓人咋舌。
這個世界上,真有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讓人難以把握。
小賀家很好找,他家就在山頂上,豬肝說,站在礦區大禮堂,向南張望,能夠看到一棵巨大的鬆樹,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頂上,鬆樹下就是小賀的家。
千戶和七子來到礦區大禮堂的時候,看到曾經紅火一時的大禮堂已經變成了廢墟,一群群烏鴉從殘破的房頂上飛進飛出,遺落了一地的聒叫和糞便。早些年,煤礦生意好的時候,這裏三天兩頭有歌舞表演,放映電影,縣城裏的人都很羨慕煤礦工人,他們有很高的工資和優厚的福利待遇,縣城裏的漂亮女孩子都爭先恐後地要嫁到煤礦,而煤礦再醜的女孩子也不會對外出口到縣城。毛主席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那時候的煤礦工人確實是天之驕子,他們說著普通話,看地方上的人都是斜著眼,顯得鄙夷不屑。後來,市場經濟的大潮席卷了煤礦和縣城,縣城是一副朝氣蓬勃的景象,就像毛主席所說的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而煤礦麵臨著計劃經濟的種種問題,就像日薄西山氣息奄奄。這個世界在短短的幾十年裏,一再地翻來覆去,顛來倒去,讓很多人無所適從。
千戶和七子站在大禮堂的門口向南張望,果然看到了山頂上有一棵巨大的鬆樹,遠遠望去,那棵鬆樹像山頂上長出的一棵蘑菇,引人注目。
他們順著山路向山頂上攀爬,山路彎彎曲曲,像雞腸子一樣,山路的兩邊是一眼眼土窯洞,有的土窯洞門前有幾隻雞在覓食,有的土窯洞門前一片死寂,有的土窯洞前是坐在藤椅裏懶洋洋曬太陽的老人。他們沿著山路爬到了那棵鬆樹下時,一路上都沒有見到一個年輕人。
鬆樹下果然有一眼窯洞,窯洞的門扇虛掩著,他們推門進去,看到裏麵空無一人。太陽從打開的門扇照進去,讓房間裏的一切浮出黑暗,變得影影綽綽。千戶和七子看到窯洞裏的一切都非常簡陋,僅有的還算值錢的東西,是地麵上的一個暖水瓶,和放在木桌上的唯一的家用電器手電筒。
這樣貧窮的家庭,即使打開窯門,小偷也不願走進來。
這是不是小賀家?他們不知道。
千戶和七子在窯門前等候了很久,等得幾乎失去信心,就要離開了,這才看到從山頂的那麵走來了一個老頭,老頭的背上扛著一把䦆頭,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老頭膚色黧黑,頭發花白,穿著藍色的寬大的工作服,一看就是一名下了一輩子礦井的老礦工。
千戶看到老礦工走到了窯門前,就問:“這是不是小賀家?”
老礦工說:“是呀,你們是哪個?”
千戶用極為蹩腳的普通話,異常乖巧地說:“我們和小賀是同學,想找他。”
老礦工開始罵了起來,邊罵邊咳嗽,他用漫長的綿綿不絕的咒罵來表達他對小賀的不滿,他用他聲嘶力竭的咳嗽表達他的老態龍鍾。老礦工罵完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他問他們找小賀什麼事情。
千戶說:“我哥哥在南方開工廠,需要自己人照看,我想和小賀一起過去。我們過去後,一人一個車間主任。”
老礦工絲毫也沒有懷疑千戶,他說小賀已經出去好些年了,隔上三四年才會回家一次,回家了也不交錢,晃蕩幾天就又離開了,也不知道他在南方做什麼。如果能夠到工廠做車間主任,那就太好了。
老礦工不知道兒子小賀住在哪裏,但是他提供了一個電話號碼,兒子小賀曾經說過,如果家裏有什麼事情,就打這個電話找他。
那是一個固定電話號碼。
千戶和七子拿到電話號碼後,急忙離開了。
第二天,德子帶著千戶、七子坐上了南下的火車,他們要去尋找小賀和殺手。
火車從秦嶺車站出發,轟轟隆隆地向南開去,他們坐在座位上,坐成了一排。綠皮車箱裏全是奔向南方打工的人群,車廂裏充塞著汗津津的民工和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飄蕩著濃鬱的汗臭和腳臭,回蕩著各種口音的談笑聲。買食品和小商品的小推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來,一路都在吆喝著“讓開讓開”;賣小商品的吆喝聲也會想起,一路都在兜售著三無產品。不斷有人下車,但是又不斷有人上車,車廂裏總是滿滿當當。綠皮火車就這樣拉著這一車北方人慢騰騰地搖搖晃晃地駛往南方,相對於貧窮的北方來說,南方是有夢的地方。
在一天一夜的火車上,他們隻有過一次短暫的對話。
千戶說:“那一年周公子就是坐著火車離開的,再沒有回來。”
德子說:“戰爭早就結束了,周公子去了哪裏?”
七子說:“周公子是不是犧牲了?可是犧牲的名單上又沒有周公子的名字。”
說起周公子,他們一陣唏噓,每個人的心中都一陣愴然。他們好長時間都沒有再說話。
千戶說:“我們這次坐火車離開,該不會也回不去了?”
德子說:“烏鴉嘴。”
當時,誰也沒有想到千戶一語成讖。多年後,德子向我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他說,我們秦嶺山地方邪,如果說是什麼,結果就會成為什麼,非常靈驗,所以千萬不敢亂說話。
火車駛過了鬱鬱蒼蒼的秦嶺山,駛過了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駛過了綿延的長江和渺茫的洞庭湖,駛過了無數片水田和無數座橋梁,駛過了丘陵地帶和丹霞地貌,終於駛入了那座傳說中滿地是黃金的沿海開放城市。